可天还大亮,他这样出去,会吓坏别人的。
脸早就坏了,爆炸毁掉了一切。
当时的血肉模糊,跟切肤之痛,后来都结成了痂。
像脸皮上缝上去的补丁,却又因为布料不够,处处揪成一团。
刚出院时,有烧伤科医生介绍他,去做皮肤移植,跟面部重塑。
他问了问价钱,还是算了。
鼻子只剩下两个小孔,但还能呼吸,眼皮完全损坏,但好在还能看。
比起五官,更让他在乎的,是他的一条腿坏了,两只手掌也没了,他无法再工作了。
“当时我冲上去,有一团火东西眼看就要炸开似的,我儿子就在后边。我想完了,我就双手直接去捂,然后手就化了。”陈锋说。
他的声带也有受损。
这些年来,经过慢慢恢复,可以说话,只是声音哑得厉害。
沈天青问,“但你儿子还是炸死了?”
小凯瞪了沈天青一眼。
方小舟清了清嗓子,“你有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对吗?”
陈锋的脸,扭曲在一起,分不出是在痛哭还是大笑。
“两个,哈哈,顾不过来呀。一个从小爱充英雄,拎着水桶往前跑;另一个就在我后边,只能先顾这一个呀。”
一时间,没人说话。
半晌,还是方小舟打破沉默,“对于这栋楼的拆迁,你有什么意见吗?”
陈锋说,“我一个人的意见不算什么,要看楼里,集体的意见。”
集体,永远想着集体,陈伟民就一直埋怨陈锋:思想太老套,不会为自己着想。
如果不是为了集体,那个爆炸发生的晚上,他为什么要主动替别人的班?
如果不是为了集体,他为什么在爆炸后,默默接受了赔偿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反抗?
他总说,一个人闹起来,会影响到集体的稳定。
大家都闹了,结果还是一起遭殃,不如干脆一起,见好就收吧。
于是按照十年前的赔偿安排,所有受害者,按照受伤程度被划分等级。
搭进去人命的,家属就获得了在八街公寓楼的居住权。
造成肢体残缺的,租金减半。
抚恤金的金额,也分几个级别,但均是一次性付清。
协议上写明,赔偿结束后,化工厂不会再对受害者负责。
当时的厂长田茂说,“彭城的房价一涨再涨,能给他们安排一个住的地方,这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六单元是最靠边的一栋,这里被安置的,都是烧伤最严重的人。
之所以采用这样的分配方式,田世伟解释,是避免他们吓到其他没那么严重的伤者。
于是在这栋楼里,聚集着一张张破碎的脸,一副副破碎的身躯。
起初他们还想办法遮掩,不敢出门,羞于交谈。
后来他们彼此接纳,可以在楼里自由行动,坦然面对对方的伤疤。
然而,对于无意中进入这栋楼内的人来说,大概都会感受到恐惧。
这也是“鬼楼”典故的由来。
现在,当一张张重度烧伤的脸,聚集在陈锋的房间内,沈天青就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一切就像是怪诞又阴森的真人秀,把人间惨剧拉到眼前上演。
是方小舟让陈锋,叫来了楼里的其他住户对他们而言。
陈锋是同类,也更好出面。
目前还居住在六单元里的住户,算上陈锋在内,共有8户。
面对执法者的盘问,他们淤积十年的愤恨,终于在此刻爆发了。
“当年是有十几万,的确算是很多了!可是现在想想,那就是用十几万,买断了咱们这一辈子啊!一辈子都要锁在这栋楼里了!”
“我们就像是一群怪物,被关在这里!前几年,化工厂甚至还安排人给我们打过电话,要求我们远离化工厂,因为我们的形象,会对他们造成负面影响!我们反倒成了罪人?”
“别人当我们是鬼!外面说这里是鬼楼!我们也难受。”
“但后来我们索性闹开了,谁不怕被吓,谁就来!这里已经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了,现在突然又要把楼收走?”
沈天青回头看了金得利一眼,“原来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金得利深深低着。
方小舟想起,之前还有一个人曾经清楚地提出来:钱不是关键——这个人就是程角。
“为什么你们会选择程角,作为六单元的代表?”
“他在八街开酒吧,做生意,有谈判头脑。”
一个住户回答。
“伟民跟我们说,他信得过。”
又有一个住户回答。
当他说出“伟民”两个字的时候,方小舟明显发现,似乎刚刚还紧绷着的气氛,都松弛了下来。
显然,陈锋的儿子陈伟民,才是六单元住户们的精神领袖。
提起伟民,没人说他不好:善良、聪明,而且“有想法”。
虽然他很早就搬出去住了,但每周都会回来几趟。
还在网上,帮一些无法外出工作的伤者,找到了兼职。
他还组织大家一起外出郊游,选在工作日的时候,外面人不多。
可免不了还是要经受奇异的目光。
嫌弃的目光、看怪物似的目光,还有莫名同情的目光。
陈伟民说,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方法,让大家可以尽情跟外界接触。
“程角的那间酒吧!”
沈天青急着说,“化装舞会一样,戴着头套,就不会被正常人发现,对吗?”
方小舟审视着眼前的住户们。
他们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人说,“他确实带我们去过几次,可是……太难了……”
从去年年末开始,陈伟民征得程角的同意,可以带一些住户偷偷进来玩。
烧伤过后重新修补的皮肤,无法长时间穿塑胶衣,但短暂的几个小时,还能应付。
有几个伤者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他们也想恋爱,也想跟普通人接触、成为朋友。
所以参与这样的聚会,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