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枣花却站起来，瞥一眼低头哈腰的旗丁后，拽拽德格类的袖子。

……

两只火把迅速趋近。

穆枣花道：“三贝勒，奴才这几年又吃了不少苦，自然变得更丑、更像杂草枯枝了。”

德格类对女子的这种变化，并不奇怪。

德格类颤声道，边说边摇头，羞愧而痛苦。

“我的女人，的确射中了她原来的主子吗？”

莽古尔泰听到最后一句，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得意。

莽古尔泰说完，喘口气，又是一个耳光下去，补了一句詈骂：“你就是动了歪心思，听到明国给察哈尔的岁赏银子翻了十倍，就想一个人独吞。否则，你但凡来通报我一声，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或许，终于能见到自己英雄般的心上人了，这女子满脑子都是欢喜，所以不吝啬对外人也体贴些。

据领头旗丁禀报，莽古尔泰所部的十个牛录，扎营在二十里地外。

“你是正蓝旗还是镶白旗的？”德格类问这个看不出旗籍的兵丁。

见穆枣花怔怔地盯着自己，德格类故意换成女真话道：“你献上的这把刀，我收了，回到赫图阿拉，我会好好地赏你，谢你救命之恩。”

其实这个汉女，并没有变化，仍带着那一年令他属意的情态。

天明，正蓝旗旗主的军帐中。

众人皆退下后，莽古尔泰站起来，踱到德格类面前，突然出手，甩了弟弟一个重重的耳光。

莽古尔泰是最早跟着努尔哈赤与汉人打交道的几个儿子之一，汉话很好，能顺畅地理解穆枣花的叙述。

“枣花，你和当初在汗王井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莽古尔泰开口道。

似乎意识到周遭突然安静，女子才停了手，抬起头问德格类：“唔，我们，是现在就去三贝勒那里吧？”

郑海珠……莽古尔泰骤然咬了咬牙，他的确在回忆，不仅回忆到了与穆枣花涟漪乍起的心境，更想起了抚顺之战中，自己的白甲兵被炸开堤坝的洪水冲走的场景。

莽古尔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喜色中还掺了回忆之情。

若不是莽古尔泰故意甩掉自己，不让自己这个同母弟弟一起抢宣镇，自己怎会因为怕空手而归惹得大汗看轻，而头脑发热地去劫林丹汗的使团呢？

但德格类硬生生地忍住了。

就算不疾驰，黎明时分也肯定到了。

嗓音中透出的探寻之意，甚至还镶上了几分迟疑与卑怯，与射杀旧主时狠戾地她，或者傍晚训斥德格类时强硬的她，判若两人。

不，按照夫人托许三所传的话，会比上一回去赫图阿拉，艰险得多。

德格类在辨清她是谁的努力中，渐渐感到女声清晰起来。

又指着另几个侍卫：“你们也都出去。”

几乎同时，熟悉的建州口音的女真话传进德格类的耳朵，令他一把掀开狼毛褥子，弹身而起。

“德格类主子，真的是你！”一人惊喜地唤了声。

在重新与自己人接上头后，德格类脑子里的弦，又上足了。

帐内沉寂片刻，莽古尔泰的声音才响起来。

“我是逃了，我想去赫图阿拉找三贝勒你，但到了边关，冷静下来一想，大汗和几位贝勒，都晓得我是郑氏原来的婢女，这定会给三贝勒惹来麻烦。我就没有往东逃，而是去了北边，与蒙古人做些买卖，先弄口饭吃。没想到，秋天去山东收棉花时，得知我的结拜姐妹，也是郑氏的另一个婢女，死了。因为是自己上吊的，族里的坟地都不让埋，孤零零地葬在野地里。”

又倔强，又温柔，更是在直率中，带着一点点既隐忍且骄傲的神色。

莽古尔泰嘴角抿了抿。

说完，他从雪地上捡起穆枣花的刀，插回刀鞘，挂在自己的鞓带上。

“那你逃跑便好，又回去杀她作甚？”

女真哨探们取来皮囊，让二人都先喝几口酒暖暖身，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向山下行去。

旗丁揣摩着德格类这个小主子的心思，很显然，倘使莽古尔泰也没抢到东西，并且还和明军干仗受了损失，德格类很怕自己此刻归队，正撞在哥哥的火头上。

十几个时辰下来，穆枣花满意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年轻的鞑子贝勒面前惺惺作态，竟然没空去觉得恶心。

他的转场意图达到了，莽古尔泰太阳穴上的青筋缓缓瘪了回去。

莽古尔泰并不介意帐中的弟弟和下属们听懂穆枣花的诉情，他只是觉得痛快——那个自以为是的明国妇人，也有被自己的奴才忤逆的时候。

德格类点头：“不过，只射中了肩膀，那郑氏，大概死不了。明军有备而来，郎中和药，营帐里都有。”

小贝勒已注意到，自己的哥哥，措辞是“我的女人”。

他于是补充道：“枣花姑娘说，若非得知我是你的胞弟，她不会出手救我。但我觉得，她救我，其实，是给她自己一个来找你的理由。她和那些狡猾的明国人，真不一样。”

莽古尔泰冷冷地盯他一眼：“大汗若问起，你也要这样说。凭什么，皇太极能和那么多明国人走得近、用作猎犬，我就不能娶一个救了我正蓝旗小旗主、还差点儿杀了我们后金大仇人的明国女子，做侧福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