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亭是个骗子, 他爸也是。从他有记忆起?,父子俩就在流浪。他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快跑”,因为他爸总让他放风。有时候警察来了, 他爸会带头?先跑,等跑远了,才记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像我?这?样的?大人?,超级不靠谱哦。”老?苏的?胡茬正刮到一半, 忽然回过头?, 脸上笑嘻嘻的?, “虽然爸爸还是爱你的?,但是小苏, 将来可千万不要变成爸爸这?样的?人?。”
他长得一表人?才,却是个无赖, 平时把自己捯饬得光鲜亮丽, 屁股后面其实欠了一堆债。他不赌博,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就是老?觉得自己能成大事,所以从不把钱当作?钱,很舍得花。等钱花完了,他又四处去借,借完一轮又一轮, 最终把朋友都借成了仇人?。
他们没有家,老?苏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有时, 苏鹤亭在半夜醒来,能听见老?苏的?电话响个不停。
苏鹤亭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老?苏戴着耳机打游戏,把一包薯片尽数倒进口?中,装听不见。他心比天高, 却对生活没有计划,经常整夜打游戏。
苏鹤亭得不到回应,便?趴在发潮的?被褥上,目光透过房间的?窗子,对着五光十?色的?夜场灯光发呆。
老?苏玩到凌晨,丢给他二十?块,说:“去买两笼包子回来,要韭菜鸡蛋的?。我?先睡一会儿,你回来记得叫我?,别自己偷吃哦。”
老?苏讲话总带个“哦”,不刻意,好像是习惯,从他少年起?就这?样,似乎这?样讲话就能使人?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苏鹤亭跳下床,穿好鞋,在拎不拎外套中犹豫。没人?会喊他天冷添衣,他必须自己做判断。最终,他拎上外套,揣起?老?苏给的?钱,出门买包子。
门外是旧居民区,潦草的?楼层间扯了好多塑料棚布挡雨,看着乱七八糟,像是野蛮生长的?灌木丛。
苏鹤亭两步跳下台阶,天还没亮。他感觉冷,就套上了外套。外套又薄又小,露着他的?两只瘦手腕,挡不住湿冷的?风。他把手揣进兜里,蹚过水洼,走出巷子。
“小苏,”骑自行车路过牛奶工看见苏鹤亭,猛地刹车,放下一条腿,一路滑到苏鹤亭跟前?,问,“你爸在家吗?我?得问问他,他打算什?么时候还钱啊?”
苏鹤亭脚尖挪动,道:“……快了。”
牛奶工说:“别说快了,每次都快了,给个确切时间!”
苏鹤亭鞋底踩到了石子,硌得他心慌。他揣在兜里的?手指紧揪,像犯错,心里也不知道老?苏什?么时候能还钱。路上过来过往好些人?,都拿眼睛瞟他。半晌,他从兜里把那二十?块掏出来,递向牛奶工。
牛奶工弯腰,从苏鹤亭手里把二十?块拿走,道:“别怪叔叔凶,我?给你爸借的?钱不是闲钱,没有收利息已经是情分。他当初说就借一周应应急,现在欠了几个月,还把我?电话拉黑了。我?没见过他这?么厚脸皮的?人?,真不是个东西。你,”他伸出手,把苏鹤亭的?薄外套拉了拉,“瘦成这?样,他也不管!唉,上车吧你,跟叔叔回家吃饭。”
苏鹤亭道:“不用——”
牛奶工已经把他拎了起?来,放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说:“走吧!”
自行车“哐当”一晃,冲向前?方。
牛奶工的?家不远,骑车两分钟就到了。他老?婆正在给小孩做早饭,那小孩一听车铃响,就跑到门口?,一个劲儿地喊:“爸!爸!”
他老?婆把饭端出来,说:“别嚎了,吵死人?了!”
牛奶工停好自行车,把苏鹤亭拎下来,道:“有小客人?。”
苏鹤亭抄着兜,跟他老?婆对视,片刻后,又把手伸出来,说:“……阿姨好。”
他老?婆解开围裙,眉一挑,笑笑:“小苏啊,你爸爸出门啦?”
牛奶工说:“他爸出不出门都一样。小苏,过来,洗洗手吃饭。”
他老?婆把围裙塞回柜子里,转身时白?了牛奶工一眼。她进厨房,把碗筷摔得震天响,一会儿端着碗出来,又笑着说:“小苏,快坐。”
苏鹤亭在那目光里觉察到一些情绪,那让他如坐针毡。他说“谢谢”,在座椅上规矩得像个小木雕。
牛奶工道:“这?奶是热的?,你趁热喝。”
苏鹤亭抬起?手,刚碰到杯子。
牛奶工老?婆忽然伸手,把杯子拿走,搁到儿子面前?,说:“你别这?么催人?吃饭,太烫了。来,小苏,先喝水吧?水是温的?。”
苏鹤亭缩起?手指。
牛奶工吃一半,问:“你爸今天没事干吧?”
他老?婆皮笑肉不笑:“他爸能有什?么事情干?前?几天给他介绍工作?,他嫌弃人?家工资少,看不上呢。”
牛奶工说:“做人?要踏踏实实,不能总是好高骛远。他成天说自己要发财,有什?么老?板看中他的?天赋,要给他投资,结果都是骗人?的?。”
他老?婆把那杯子里的?牛奶倒给儿子,道:“那也比不上你,钱多得到处给人?借。小苏,人?呢,要有自知之明,你说对不对?不能总想着天上掉馅饼,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像你叔叔说的?,做人?要踏踏实实。你吃完回家,跟你爸好好说一说,让他找份正经工作?,把钱还了。我?觉得吧,人?除了要有自知之明,还得有羞耻心。羞耻心是什?么你懂吗?就是……”
她讲话笑眯眯的?,甚至算得上柔声细语,把羞耻心是什?么给苏鹤亭讲完,又把厚脸皮是什?么也讲了一遍。
苏鹤亭坐在桌对面,身上仿佛戴着镣铐,是个前?来聆听教诲的?小罪人?。他垂着眼眸,几次想要挤出笑容,可是太难了,他还没有学会如何伪装,已经开始懂得狼狈。
牛奶工老?婆说话的?时候,小孩一直在吵闹。他比苏鹤亭小几岁,脚蹬着桌子,用勺子把碗敲得当当响。那热牛奶溅出来,洒到苏鹤亭的?身上,一次又一次。
一顿饭吃完,苏鹤亭向牛奶工告别。他跨出门,听见牛奶工老?婆说:“你搞慈善吗?真把自己当富翁啦?接济完大的?再接济小的?,还等着他们父子俩谢谢你呢?你看他们谁像有脸皮的?!”
苏鹤亭下了台阶。
他老?婆对着门,大声说:“小苏,下次没饭吃了,记得再站巷子口?等一等,这?儿住着几百户人?家,你饿不着!”
寒风凛凛,苏鹤亭却觉得脸烫。他一鼓作?气,跑出巷子,跑过街道,在微微亮的?晨光里,冲进家门。老?苏正横在床上,呼呼大睡。
苏鹤亭气喘吁吁,他说:“喂。”
老?苏没反应。
苏鹤亭扑过去,捶了他两下,喊道:“喂!”
老?苏惊醒,以为是要债的?来了,一骨碌爬起?来,见是苏鹤亭,又松了口?气。他问:“包子呢?”
苏鹤亭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
老?苏倒回床上,呈大字张开手臂,道:“我?在工作?,等人?家看了我?的?策划,我?们就能搬家了。”他侧过头?,看着苏鹤亭,又笑,好像没烦恼似的?,“到时候你想住什?么样的?大房子?爸爸都可以给你买哦。”
苏鹤亭突然脱了外套,扔向老?苏。
老?苏接住外套,问:“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