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清华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有点儿后怕,也有点儿怀念,度过困难后的日子像表面撒上厚厚糖霜的蛋糕一样甜的发腻,还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像是在上个世纪的梦里发生的事情。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也年轻过,年轻的时候最爱吃的就是那种老式蛋糕。年纪大了后为了避免糖尿病就一直不敢吃,现在即便敢吃也吃不到了。”
我冲他笑笑,没有多说别的。而他则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不时说上一些过往的经历。我有点儿羡慕他能回忆,我也想回忆,可望向璀璨的夜空,群星给不了我一丁点的指引。
它们全被蒙上了一层丝质的纱。
单独相处的时间过得很快,仿佛根本没有一起度过一样。
当巫清华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之后,他看了眼手表,嘴里嘟囔着现在的时间。我没仔细听,然后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棱角。
那枚棱镜比我之前见到的时候更加透亮,像冰块一样。
“前几天没机会和你说,还要感谢你告诉我制冰机的事情。”巫清华说。
“制冰机?”我反问,随机笑了笑,仓促回道,“没什么。”
“觉不觉得它变得有些不同?”
“变得更透亮了。”我答道。
巫清华兴奋地点点头:“没错!那是个意外,有一天我拿着它和一块儿冰块观察,然后一不小心睡过去了,等醒来后发现冰块消失了。我是说冰块当然会消失,它会融化,但周边一点水渍也没有,离它们很近的纸也没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而它,它变得比先前更加透明。以前它的内里有点模糊,像掺了一点儿杂质一样。我用它观察,不过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想了一会儿之后,索性把它丢进制冰机的冰桶里,那里面全是冰块。大概等了一天一夜,它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那出现什么不同的地方了吗?”我问,心中并没自己想象的那样兴奋。
“给你,你自己看看。本应该早点儿给你们展示的,但我被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冲昏了头脑,竟然给忘了。不过现在看也不晚,我也将看到的和自己的一些想法写进了报告里。”
他把棱镜递给我。我接过去后,他假装手里还拿着棱镜,把空气移动到眼前。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棱镜将一只眼睛几乎完全覆盖住,透过棱镜去看。
起初,棱镜内部传来几道彩色的光晕,有点儿像贝壳内部油腻腻的彩光。随后,当我的眼睛逐渐适应这些光芒,我看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神秘、震撼、美丽、怪诞种种词汇叠加在一起的景象:
蒙在璀璨星空之上的丝质薄纱变成了薄膜质感的穹顶,穹顶无边无际,将世界笼罩。穹顶之下,发光的植物飘散出细丝般螺旋状的光,让我联想起曾经看到过的DNA样本。我在棱镜里所见的景象与梦中燃烧的世界有着难以理解的相似之处,又比燃烧的世界更为缓和,更加静谧。光芒在植物与穹顶之间不停旋转,一分一秒的叠加令每一道光芒的细枝末节发生着不可察觉的变化,随时间流逝——棱镜中的时间仿若变短,一个小时变成一瞬,一天变成两个眨眼之间……变化一点一滴静静积累,直至累积到某个莫可言状的峰值,才真正显现出来。若用语言描述,这些变化,往往呈现出两个极端——完美与残缺,高级和低级。
恰巧此时,两只结伴的野兔出现篝火散发出的光芒边缘,我将棱镜对准它们,视线从中穿过,又是另一幅不可思议的一幕:野兔的躯体变得透明,我能轻而易举地对其体内进行窥视。暗红的血管,流动的血液,鲜活的肾脏,跃动的大脑。它们此时也发现了我,用两只乌黑的眼睛打量我。三道光芒交汇的那一瞬间,棱镜里的眼睛开始解剖与重构,无数道复杂的工序仅在眨眼之间完成,接着,我在它们的眼里也看到了类似的螺旋光芒,光芒在扭曲与旋转中不断变化。两只兔子两道不同的螺旋光芒,一道的螺旋纹理相较之前更为复杂清晰,一道则向暗淡模糊之处跌落。当我拿下棱镜结束对视,两只结伴的野兔分道扬镳。一只向左,一只向右。
“那是什么?”沉默良久,我吃惊问道。
巫清华从我手中拿过棱镜,说:“我第一次看到时也是你这样的表情,不光如此,头也很痛。”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发现自己的头脑有些昏沉疲惫。刚才被噩梦驱赶走的困意又席卷重来,试图冲垮我的意识。
“我大胆的猜测棱镜为我们展示的是世界变化的轨迹。那些螺旋光柱,我想就是DNA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们因为某种神秘的原因在不停地变化,很微小,但积少成多。棱镜把它们用光的形式拆分并表现出来,让我们能够用肉眼观测到。”
我没说话,巫清华说的那些也只听进去了一半,大部分思绪还深陷于那诡异莫测的景象之中。特别是有一股奇怪的想法冲入脑海:我庆幸自己刚刚没有用棱镜窥视巫清华的身体。不过巫清华是否窥视过我们的?是否已经将我体内的变化看穿?
“像电影一样。不真实。”我的话语夹杂着颤抖,“也可能棱镜就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巧妙利用了光来欺骗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到那些——那些乱七八糟的光柱。就像万花筒那样,光的折射还是反射,管他是什么,我他妈的又不是个物理学家!我高中物理甚至从未及过格!”
“那这个棱镜是什么?”巫清华问,“它不是万花筒,也不是什么迷你放映机。”
“我哪里知道它是什么鬼东西。”我被吓到了,难以保持冷静,“你是我找来的科学家,弄清楚真相是你的职责!”
“我想你应该冷静。”巫清华说,“突然让你知道一个可能是我们理解之外的事物的确有点儿可怕,不光是精神,人的接受能力也没想象的那么强。”
“该死,我当然知道应该冷静!”我低声吼道。与此同时,头有些更疼。不知道巫清华当时的感受是否与我一样。
我感到害怕,身体颤抖,还很生气——我想是因为夜晚的原因,夜晚属于休息,停止思考,我坐在这里的目的也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不是被自己不可认知的事物折磨。
“我弄不清它是什么,意外坠落在此的外星产物?”巫清华伸出手摆在我俩面前,那枚棱镜安静地嵌在食指与拇指中间,它具有某种魔力,用透明的光亮便能悄悄激起人对未知的恐惧。巫清华还在说,可我不想听,“我也不知道透过它看到的世界代表什么,那是现实世界的背面,还是另一个世界?”
无边无际的穹顶贯穿于脑海,粘膜般的质地挥之不去。无数道回旋的光柱,无数个升天的魂灵,无数条别具特色的基因。
“珍妮丝,我真的很想弄清这一切。”
我也想。我没说出来。
巫清华收起棱镜,揣进怀里,放在心脏的位置。
“我获得这枚棱镜肯定有特殊的意义,为了这个特殊的意义,我打算留在这里,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弄清一切。”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很快给出回答,不过仍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如果你也发疯,我不介意再多个关涛。”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不像关涛那样。”
“这破坏了规则,总局不允许。”我另找理由。
“难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规则吗?”
“至少我有尽力用框架约束行为。”
“珍妮丝,你知道如果我回去肯定永远不能发现这枚棱镜的秘密。”巫清华说,“我需要每天对着的应该是森林和大地,而不是黑洞洞的高墙。”
我无法给出合适的回答。我应该再问问蒙娜,问问她今天所见到的一切,问问她是否应该同意巫清华的请求。同时,我的脑袋正在胀痛,在见过棱镜背后的世界后,胀痛就浅浅的存在,并让我越来越无法忽视。我还要问问她有关维斯特的状况,询问她维斯特提到的头脑被两个世界撕扯的感觉,是否和我当下的胀痛感类似。因为我此刻在恍惚与清醒中徘徊,在平淡的世界和燃烧的世界中来回摇摆。
“珍妮丝,这是机会,错过就可能没有了。”语气近乎哀求。
我做不了决定,我应该问问蒙娜。蒙娜这个该死的混蛋跑哪去?当我真正需要她时,她倒不见踪影!
“看来我们都疯了。”我的话令巫清华神情落寞。
他先我站起来,低头看着我说:“很抱歉突然跟你说这个消息。不过,我也决不能走。你就当做是一个老学究的固执。”
如果在平常,我会轻松地想巫清华的固执大概是来自他的导师,并总结出一句“固执是会遗传的”。
我不知道正确的答复。
去他妈的蒙娜,去他妈的问题,去他妈的世界!
“我要离开这里,回帐篷里去。”
我躲过巫清华,向帐篷跨出两步,紧接着,第三步……第四步。我也很固执。
帐篷背面,蒙娜探出头来。她一直都在,但不想参与我们的问题之中。
“滚开,格蕾丝的鬼魂。”
“你要去哪,马上到你守夜了。”
“爱谁守谁守,没人守更好。但愿会有野兽冲进来撕碎我,同时也把你这个虚无的东西扯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