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游船拖入河道,用绳索和木桩固定位置。搬运部分物资到游船上,整理船桨是最后一步。红树林中不适合扎营,没有移动帐篷的位置。黄昏,许多分不清种类的鸟钻进红树林,不清楚它们会在几点离开。两只黑豹幼崽出现在营地边,眼角处有伤,骨瘦如柴,发出尖锐但微弱的叫声。约翰喂了点儿肉干和水,它们喝的水要比吃进去的肉干多,猜测两只幼崽不敢独自来到河道或是某个水潭边缘。两只幼崽并未逗留许久,晚上十点左右离开营地,往红树林相反的位置离去。一直未见黑豹母亲的身影,大概率已经死亡,即便如此,我们仍比平时更加紧张。
河狸答应为我做事,代价是我们要尽快离开河道,不会回来,森林并不欢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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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大小尚可,算上驾驶员,可以承载四人,其余的空间足够我们放上背包。船尾配备了一个较为宽敞的储物格,开启按钮在时间的折磨下得以幸存,我们把帐篷放在里面。我和约翰、维斯特乘坐一艘船,其余人乘坐另一艘,驾驶员分别是麦伯森和约翰。算上我们,每一艘船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船因此吃水很深,但没关系,整条河道以及海岸线在最近一段时日都会风平浪静。
发动机的噪音很大,运作时还会颤抖个不停,像一位得了帕金森的病人。好在它们还能工作,噪音一响,螺旋桨只需稍待片刻便可以缓慢地工作。船顺着水流慢慢向前驶去,速度很慢,水流稍一变快,船头就会随之倾斜,因此需要驾驶员时刻集中精力在方向盘上,随时调整船头的朝向。
四面景色都在移动,艳阳高照,万里晴空,我竟然有种斗转星移的错觉。伸入到水里的红树根被水泡得发黑,在这些密集的根须之间,时有飘出细小的泡沫。泡沫来自于水下的某种鱼类,它们只到临近河面的地方短暂换气。
直到现在,昨晚钻进红树林的鸟也一定从未离开过,一只也没有。我在某一时刻忽然有种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的感觉,后背传来毛骨悚然的惊惧感,感觉真实而强烈。于是抬起头,下意识地朝斜上方看去,恐惧地发现几乎每一只树枝上都站满了鸟。不同种类的飞鸟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它们的眼睛一下也不眨,上千只静默的眼睛犹如上千面圆润的镜子,我从黑色的镜子里看到两艘游船随流水歪歪斜斜。
它们注视我们,它们目送我们,它们解读我们,它们迫切地想要看穿我们,知晓答案,弄懂眼前这些不属于这片森林的生物经此一去,是否还会回来。
一道目光与上千道目光纠缠在一起,我有种被吞噬的感觉,头脑里的意识仿佛被飞鸟的意识逐渐替代。我从空中坠落,砸进云层,溅起五颜六色的羽毛,羽毛呛得我咳嗽不断,紧接着我继续下坠,直入冰蓝的海洋。我嘴里呛了口水,肺里也呛水,拼命惊呼,水灌进来更多……飞鸟坠入水中,用尖锐的喙撕扯我的肉体,它们从不溺水。这里从未有过水,我在无边的意识之中翻腾挣扎。
重物猛然砸进水中,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浪花飞溅到脸上,我听到来自约翰的惊呼,接踵而至的是倾斜的船板,一股怪力来自船底,我抓紧船沿,用力将身子往怪力传来的方向下压。更多的水花溅射上来,更多的叫喊声冲撞耳膜,我原本抓住船沿的手猛地一滑,直戳河面。一瞬间,冰凉刺骨。
冰凉的感觉野蛮地从手掌冲进头脑,白色闪电贯穿太阳穴,我从蓝色的意识里恢复过来。
一阵慌张后,船板终于被稳住,我和约翰对视一眼,然后朝前方望去。一夜之间,红树林边缘的柴木堆已经延伸至河道三分之二的位置。刚才的突发情况来自于一棵刚刚倒塌的粗壮大树,整棵树干完全落入水中引发河道震动,还砸毁了一部分柴木堆,繁密的树冠与木柴和黑泥环抱在一起,看上去难舍难分。
当下整条河道被这些木头彻底截断,麦伯森他们已经通过,我们则被挡在北面。我心底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犯罪感。
我暂时把这种感觉压制下去,在船上站起身,向障碍另一边的麦伯森挥手示意,让他们靠边停船。河道另一侧的边缘生长着能没过小腿的禾草,这些草丛只紧紧沿着河边生长,再往里一点点就是另一片红树林。那棵跌入河道的红树原本就紧挨着禾草伫立,现在那里只留下一个断裂的木桩。
我一脚踏入禾草,松软的泥土让我险些失去平衡。稳住身体后,一边忍受着约翰的抱怨,一边迎着麦伯森走过去,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麦伯森满脸愁容,摇头回道:“我们倒是没事儿,树倒下来的时候船已经开过来了。”他顿了顿,微微仰头,示意我去看那条一片狼藉的河道,“不过——现在怎么办?”
“把它移开?”我说,“或者从柴木堆那里清出一条道来?”
“靠咱们几个人。”维斯特忽然跳出来说,他的脸有些红,估计是受到惊吓的缘故,“别开玩笑了!”自从服药以来,维斯特恢复得不错,昨天晚上已经有兴趣和我们闲聊几句。至于他生病时胡言乱语的两个世界,他自己则表示一概不知。
“人类无法摆脱对止疼药的依赖。”这是他昨天晚上信口胡诌的。
维斯特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当着我们面故意用力去推那棵红树。“完全卡死了。”维斯特总结道,“柴木堆肯定也是同一种情况,这么大一棵树砸下来都没把它完全摧毁,鬼知道它的根基有多深。”
“我们的运气真不好。”我点点头,略显笨拙地说出这一句。
约翰蹲在折断树桩的面前,指着那鲜红色的缺口说:“这不是自然断裂,是被什么东西啃断的。”
“河狸。”巫清华说,“大概只有这种动物才会坚持不懈地要把树干啃断。嗯?看来没错,是河狸。”他伸手指着一棵红树,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树干后探出头来窥视我们,当我们朝它看去时,它还未躲藏起来。
约翰从地上悄悄捡起一枚石子,朝河狸躲藏的红树掷去。石子在树干上砸出一道红印,吓得河狸赶紧把脑袋收回。
“该死的家伙。它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干这种事儿?就不能等我们都过去再动最后一口?”约翰朝远处啐了一口,“还真是时运不济。”
维斯特在一旁小声问:“那现在怎么办?靠我们绝不可能把河道清出来”
起初我在等别人先说话,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吭声,只好率先开口:“分成两队吧,一队继续向南沿海岸线走,一队向北,乘船到之前的公园入口,然后走老路回去。”
“分成两路?”麦伯森琢磨了一会儿后开口,“不太好吧。”
“你的意见呢?”
“继续一起向南走,把船开慢一点,让步行的人能够跟上——当然,这艘船也开不了多快。步行的人和乘船的人相互替换,半天轮换一次。”
“不太可行。”我否定道,用早就想好的理由,“海岸线那里大概率会有悬崖,万一遇到,步行的队伍和乘船的队伍最终还是要分开。除此以外,绕过悬崖或许会进入森林,在森林里还要时刻提防迷路的风险,当然——还有野兽,我们不清楚一片陌生的森林里会有什么。总之,南边的路太陌生,步行不太好走,我不建议。”
“地图里没有森林的标注。”麦伯森说,“至于海边的悬崖,从地图上确实看不出来。”
“悬崖确实有。”约翰补充道。
我继续问麦伯森:“地图还可靠吗?”
“对于公园而言地图可能不可靠,其他地方不一定。”麦伯森坚持道,“至少我们来时的路在地图上是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