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鹅毛大雪,放眼望去,无边万里、天地相连一片刺眼的冷白。
凌当归回头,一条长得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在雪地里蹒跚而行,圈着“囚”字的衣着单薄灰暗,人人狼狈,手上的镣铐碰撞拖曳,发出沉闷至极的声音。
队伍前后左右都有全副武装的军士,精铁一般的阳光将兵戈映照得惨白锋利,士兵神色冷肃,在这冰冷的雪天里,更显得尤为凶神恶煞。
凌当归继续走,手腕被锁链磨出了血痕,大雪覆盖,久久不融。他抬眼看向前面替他遮挡住一片风雪的人,束发凌乱、衣衫褴褛,谁能想到,他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呢?
谁又能料到,煊赫一时的祁王府,为宜国也曾立下汗马功劳、镇守边疆多年的祁王府,一夕之间如高楼霍然坍塌,府上将近一千人竟遭流放。
甚至这流放之罪,还得叩谢皇恩浩荡。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祁王残破的军队一抵达清都,他便立马被控制住,卸甲缴械,下狱。而这时,凌当归已经“等候”足有七日了。
天熙帝是唯恐祁王借机作乱,在接到加急军报第一时间,派兵团团围住祁王府,将祁王最珍重的世子以“安置”为由头,带到织蝉司,实为监禁。
待祁王一入京,父子方得相见。
那日织蝉司的候审,凌当归是在场的。
他穿到这个世界,也算经历过一些事情了。除了弘都血书那次,即是这回最能体会到封建王朝时代的阴暗与窒息,此前暗潮涌动、平面波澜不惊,刹那间便可掀起惊涛骇浪。
祁王没有为自己辩驳。
又有何可辩驳的呢?自入清都,他便明白自己要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平定仞州驱赶乌塔的功劳顷刻间化为齑粉,因决策不当致使损兵折将的罪责大过于天。
薛王党抓住这个大好时机,攻讦祁王的累累恶行,却也正中了天熙帝的下怀。
凌当归隔着监牢,瞧见祁王不复出征前的磊落风发,如今面无人色,弯腰匍匐在地,跪求皇帝开恩。恍惚间,凌当归觉得,祁王心中百感交集,或许会想到光阳侯杨成,想到属于他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来到了。
只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天熙帝身披鹤氅,居高临下,却带着苦痛与施舍的目光,目光幽深道:“九弟,你犯下滔天大祸,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只求陛下能够饶过臣弟家眷一命。”
天熙帝却道:“如此,朕如何与天下交待?与死去的无辜将士们交待?”
天熙帝两鬓的头发已然稀疏花白,眼眸处的皮肤松软耷拉着,眼睛却亮得异常。
凌当归见着这样的天熙帝,在那一刹那间,突然就明白了原书中祁王在下定决心谋反起兵前,会想起这样的天熙帝,曾以扭曲恐怖的面容屠杀自己的手足。
“臣弟恳请陛下……”祁王泣涕如雨。
求情无用,祁王最后拿出一样东西,令天熙帝登时变了神色,劈手夺过。
“臣弟恳请陛下,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留臣弟及其家眷一命吧!”祁王再度匍匐倒地,极尽犯罪臣子对帝王的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而毫不见亲兄弟之间的情谊。
“你怎会有这个?!是母后……”天熙帝显然很诧异,甚至恼怒。
凌当归知道那是什么,长方绢帛上,已故皇太后的临终墨宝,亦是留给祁王的保命遗书。
许是皇太后见了曾经定王等皇子的惨状,唯恐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沦为那番下场,便秘密下了这一道懿旨,令祁王随身携带。讽刺的是,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天熙帝死死瞪着这份绢帛,又令人去内廷查看存档,以免作假之嫌疑。得到准确的答复后,天熙帝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母后怕他将来残杀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死前特意留了一封秘密遗诏来谨防他。
何其荒谬。
而祁王又何其庆幸有这么一封遗诏。
天熙帝阴恻恻地咬牙切齿道:“母后啊母后,您可真是神机妙算,二十年后的事情竟也能预料得到吗?还是说在您的心里,朕就是这样的人?!”
有此遗诏,祁王保住爵位与家小性命。
但祁王府上下所有人发配雁州,流放一千里。漫长而寒冷的路途中,已经死去不少人了。
哀凄的哭声在身后响起。
是凌宥。
三天前,祁王妃在大雪纷飞中气息全无,因是有罪之身,只能由官兵裹了张席子,草草下葬,凄凉于此,怕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连着生前与她有大恩怨的窦侧妃,都落了泪,心下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