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天熙(2)
三日后。
拂晓时分,露珠滚圆。
“佳时已至,起——”
距离仙雾山不过百余里的宫室,连绵上万人。
仪仗气势盛大,正缓步奉天子銮驾至仙雾山。
礼部尚书领着一队人马,吹奏起韩贵妃亲作的《长生曲》,乐声泠泠入耳,一如越来越近的仙雾山中缥缈游走的云雾。
天熙帝睁着眼睛,见隐约的蜿蜒山形,身子不由前倾,手掌心攥着油润的玉鹤。
半个时辰后,仙雾山的姿貌清晰地映在眼前,这位帝王再也忍不住了,嘴唇微张,瞳孔震颤,浑浊的眼珠刹那间流转着明光,激动地几欲立刻就下銮驾。
但他记得蓬莱真人的言语,并未妄动。
接下来,还待真人与神仙沟通,启禀上天,获得准予后方可入山。
蓬莱真人此时扬声道:“仙宫已至,谨聆仙人——”
开坛设祭。
蓬莱真人在坛上旋转。身着白衣蓝袍的上百名道士,挥着拂尘,手舞足蹈,个个虔诚而恭敬地做着动作。而乐工弹奏着的乐曲却神秘而轻灵,仿佛惊扰不了一片叶、一只鸟。
这一幅画面,充满了诡异的灵性。
“谨禀仙人——宜国天子奉仙使之命,问仙人安。天子在位二十年,励精图治,睿智果决,心怀四海苍生,治小民如治大家,贤明圣德无过于当今天子。”
蓬莱真人的声音听着格外缥缈如风。
“今天下已定,人事已修,皆天子之功也。天子欲彰此功绩,叩告诸位仙人,请仙人示下。”
乐曲声仍在继续。
天熙帝闭目,似在与神仙低语。
人群之后,众人低头不敢看。
凌当归悄悄抬头,瞥了一眼这离奇又荒唐的场景,只觉得悲哀又好笑。
什么励精图治,什么贤明圣德,又是什么天下已定人事已修——
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信了准了这话,那所谓的神仙便也是苍生之害,愧对香火殿中的万民供养。
可惜天熙帝不懂,他已然走火入魔。
又过了半个时辰,蓬莱真人忽一挥洒手中的粉末,扬向祭桌上的圆盆。
幽蓝色的火光霎时燃起。
而恰在此时,万丈光芒将初晨的水汽吹散,山水熠熠生辉。
蓬莱真人收起拂尘,竖手掌于胸前,平心静气道:“贫道为天子多谢仙人指点。”
天熙帝睁开眼睛,满目惊异,“仙人说何?”
蓬莱真人绕过祭坛,行了一礼道:“恭贺陛下,仙人已知陛下社稷江山之大功,深感欣慰。故而仙人准允陛下入主行宫,望陛下早日得道升仙,庇佑天下黎民。”
“果真如此?!”天熙帝难掩激动,“仙人之教诲,朕牢记于心。”
询仙之礼已过,帝王下驾,由左右内侍抬轿入山。
唐鸣领的禁军,以及拱卫都城的几支军队,在山下守着。蓬莱真人、礼部尚书、太傅等人陪同天熙帝入山,本该由韩虚谷为皇帝介绍各处行宫的宫殿名称,然而韩虚谷病重不得前来,他的儿子又沾染了病气,也不得上山。于是便只能由刺史讲解。
易容成刺史身后的小吏的凌当归便这样混了进去。
周老丈提前就将仙雾山行宫的各处建筑设计所蕴含的深意背得烂熟于心,又刻意训练过,无人起疑。
精心挑选的两列禁军在后跟随保护。
凌当归听着周老丈婉婉道来的介绍,从山下直至山上,见识过一座又一座的琼楼玉宇般的宫殿、亭台,也见着悬崖上的幽兰,石壁间倾落的瀑布。
一砖一木,一石一花,都确实是令人震撼不已的神仙之境。
可再细细看,分明又都是沾着血的。
“陛下,这是九仙峰。”周老丈道。
抵达仙雾山最高峰,天熙帝下了轿。
他今日未着龙袍,而是穿着素净的白色道袍。疏落的头发取出几缕只简单盘了髻,其余散落在后。高山上的风四面八方、无遮无拦地吹来,发丝飞舞、衣袂飘飘,加之天熙帝身形偏瘦,微微仰头,上位者的气势不俗。
周老丈道:“相传一百多年前,先后有九个人归隐山林,居与仙雾山,寻仙问道,最终九个人都得道成仙。据传在他们成仙后的第二日,干旱多时的雁州城便降下了甘霖,春苗及时得种,这才避免了饥荒之患。后人为了纪念这九位仙人,便在仙雾山的最高峰立碑刻字,又将此处改名为九仙峰。”
山峰上,九面石碑,已无仙人之迹,年代也无从可考。
是真是假,无人可知。
凌当归早在半月前就登过仙雾山,也爬过九仙峰。
这些传说,他是不信的。
天熙帝却深信不疑,闭目感风,徐徐吐出一口气:“此乃仙人送来的风,真是心旷神怡。朕欲封仙人为侯,只怕凡俗头衔惹得仙人不快。”
蓬莱真人道:“陛下所言极是,只要陛下心中有仙人即可。”
天熙帝莞尔,站立最高处,听着泉水叮咚与风吹林石的声音。
静谧、飘然,空灵。
而他不知,此时山下,已是另一番情景。
“刺拉”一声,祁王割断了禁军统领的脖子。
浓红的血溅在山脚下的六角凉亭上。
那亭子横了块木质牌匾,名曰“侍仙亭”。
唐鸣看着昔日上司被斩断头颅,刹那间一阵痛快。唐鸣听候调遣,将山脚下的禁军全都换成了自己人,若愿投降便仍是自己人,若不愿便杀之。
邵覃、丁不弃、唐鸣、周林等各领兵马,与禁军、织蝉司等陷入混战中。
乱哄哄的山脚下,很快尸横遍野,血迹染红了流经雁州城的小溪。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提着一把剑,从尸山中出来。
他洗掉脸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内穿甲胄,带着训练精良的心腹将士,与邵覃,上了山。
山下,由唐鸣与周林发号施令,稳住降军与友军。
穿着戎装的百姓们仰头看着这位独有仙姿的山,与山上鳞次栉比、雕栏玉砌的楼宇宫殿。他们再熟悉不过这恢弘壮丽的行宫了,到处都是他们扛着大料上山的痕迹,到处都是他们死去家人的血迹。
……
祁王循着路线,一路登临九仙峰。
蓬莱真人与礼部尚书等人正不遗余力地奉承天子,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之君。
听得天熙帝悦然含笑,开口便是赏金百两。
蓬莱真人道:“陛下,时辰已到,神仙也该去歇息了,咱们去访幽宫敬拜天地祖宗了,明日再来寻仙。”
“真人说的是,走吧。”
天熙帝转身,带起飘逸的衣袖,没走几步,神色突变。
只见松木之后,出来一人。
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如铁如钢,坚毅不可挡。
正是天熙帝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祁王凌执。
礼部尚书率先反应过来,大惊喝道:“祁王!你不在监牢里反省罪过,怎会在此处?!”
祁王脱去外衣,露出里面的甲胄。
天熙帝面色更加难看,吹来的风突然变得冷意森森,“你……”
礼部尚书愤怒:“大胆逆贼!竟敢以甲胄示君父,此为谋反!井屏山,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逆贼被羁押了吗!”
再一回头,周老丈已经不知所踪。
礼部尚书犹被惊雷砸中,“怎么回事……你、你们莫非是早就串通好的,来人!还不护驾,将逆贼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