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当归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写了无数的废稿。
军情奏报不断往宫里送,宛州如何如何了,宜国的东南东北又如何如何了……凌当归愈发焦虑,咬着牙将纸片揉碎,他力度大了些,不慎打翻了砚台,墨水溅了半只衣衫,连脸上都沾了一些。
他本要写信给陆观南的。
放下身段与面子,替宜国替清都,求求他,退兵或是放过宜国一马。
可是一封信写来写去,始终不成文。
他潜意识里也不想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好像道德绑架一样。况且陆观南现在也只是皇子,真正掌权的是昭平帝。他若执意要攻,陆观南再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凌当归不想去为难他,总归这不是两个人的私事,而是两个国家的事。
怎么办……才能让宜国退兵呢?
凌当归想了好久,回忆遍原书,在傍晚霞光四射时,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
*
宛州黄昏景色极美,烟霞漫天。
陆观南背过身去,树下看信。他的背影看着很平静,只是颤抖着的手指暴露了主人的心情。
谢晋原心知这是凌纵的信,只怕他暗中求饶,陆观南又心软误事,便劝道:“殿下,攻破宛州就在眼前,万不可前功尽弃。如若陛下知道,定不会饶过殿下的。”
“……此兵非退不可,父皇也无话可说。”
陆观南的声音竟也在颤抖。
众将自是不愿,心中微词。
然而下一秒,陆观南的一句话令他们愣在原地,不敢再反抗。
“我母亲的尸骨,找到了……在宛州。”
次日清晨,雾气漫漫,氤氲着一股阴凉。
宛州城的城门缓缓开启,官兵抬着一口楠木棺材疾速地出了一道道城门,又慢下脚步,庄严地走向沁芳关,在天光大亮时,开关出城。
沁芳关外,是浩荡的许国几十万大军,飘扬着黑色的旗帜,人人神情肃穆。春天里,也有浓重的肃杀之气。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那口棺材上,眸色生波澜,看起来竟有些茫然无措。他下了马,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有些跌跌撞撞。
崔醒打开棺材,道:“我奉陛下之命,护送傅氏文慧皇后的尸骨出沁芳关。秦王请验。”
陆观南顿了顿,心口生痛,慢吞吞地走到棺材边,垂眸看去。
棺材里躺着的是女性白骨。
是他死了二十多年的母亲,傅见微。
他只见过母亲的画像,那是个非常美丽高贵的女子。出身傅氏,知文达礼,亦可舞刀弄枪。他曾听昭平帝和秦从云说过,母亲聪慧无双,勇敢而有计谋。从她敢从许国逃往宜国此举,便可窥一二。
她在雾州生下陆观南不久后,将孩子托付给旁人。
之后便离开了雾州,最终发现她的尸骨留在了宛州,一座小山中。大体可以推测出行走路线,从雾州到宛州,千里迢迢,那么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清都。
她去清都做什么呢。是蛰伏?又或许是报仇?
漫长的二十年过去了,只剩下白骨,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无从得知。
沧海桑田,发生了许多事情。可也算是各自归位。傅氏冤案大白,她的儿子回到了许国,成了秦王,还要争夺太子之位。她也要回到故土了,不必再困守异国他乡的荒野。
几滴泪落了下来,落到了凄凄白骨上。
这是母亲啊,他找了许久的母亲。
陆观南手指上的血也滴落,渗入白骨之中,仿若融为一体。
崔醒又将准备好的证据呈上,种种特征都显示这正是当初的傅见微。阴差阳错坠落宛州,无意中被一路过的行人发现,交由官府,查验身份。如今终于身份得见天日。
宜国愿以此诚意,换许国退兵。
“替我,谢过阿凌。”
陆观南语声哽咽。
他亲自扶棺,走着母亲曾走过的艰难的路,送阴灵一步一步返程归许。
阴云密布,风声猎猎,却始终不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