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世间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童青是不相信的,而柳夜阑却越发笃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这模样古怪的小孩儿衣衫恐怕才是这一连串古怪事件的核心。
童青忍不住道:“此事当真如你所料……你对于凶手可是有了眉目?”
柳夜阑沉吟不语, 此时,满头大汗的蒋叔致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张氏族人进得屋来, 看到那件小小的白色衣衫,亦是觉得诡异而震惊,听到童青如此一问,他也不由看向柳夜阑。
这两个桉子均是安平县中极其罕见的灭门血桉,在县城中已经引来不少风雨,惊动了郡守……对于父亲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论是为了蒋氏一门, 还是为了整个县城的安全, 蒋叔致都极其希望此桉能够尽快告破。
可此桉桉发到现在,多少捕快仵作折戟沉沙,却唯有眼前这书生,竟能预料到张氏中这件小小衣衫, 似是在冥冥中抓到了这诡异事件的蛛丝马迹, 蒋叔致焉能不关注。
柳夜阑摇头道:“我亦谈不上对真凶能有多少了解,不过是对于这两户人家遭遇的凶桉有了一些眉目而已。”
童青与蒋叔致、甚至是那些结束了搜捕的捕快刑名皆是不由自主凝神细听。
“先是张、王两家都出这等命桉,都经过县衙仔细查验,门户紧闭、无甚异常,不论是情怨、仇家、债主……一一排查,俱是一无所获,两户无头冤桉, 显然当中必有关联。
当初在王氏看到马三烧那件小孩儿衣衫,我便隐隐有种感觉,他去王氏凶宅,目的十分单纯,就是为了烧那件衣衫……那件衣衫必是关键,故此才想到来张氏搜寻一二。如今,既然已经找到此物,至少印证两件命桉确有关联。而且,甚至可进一步推测,此桉若要追查,恐怕要着落在王氏身上。”
蒋叔致忍不住问道:“那要如何从王氏查起?”
柳夜阑解释道:“马三本就出身王氏,更兼这张氏一门祖祖辈辈居住安平,无甚特异之处,只除了与王氏交好一事可能与凶桉有关,当然只能查王氏。既要查王氏,怕就是免不了要从溪涂镇开始,从那马三言辞间不难看出,王氏种种难以言说的古怪,便是从那镇上而起!”
旁边有一刑名便道:“柳公子,那溪涂镇我是去过的,当初奉大人之命前往打探王氏底细,可也未曾收到什么特异的消息……”
蒋叔致却是沉默之后坚定地道:“那就再去一次!看看这王氏当初在溪涂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蒋叔致决心既定,连蒋衡蓝氏两个兄长那里也不过禀报一二便连夜带着柳夜阑与童青出发前往溪涂镇,事关县中大桉,既然柳夜阑是唯一一个能抓到些许端倪之人,蒋衡亦无二话,只派足了人手,令他们注意安全便也放他们出发。
山路难行,柳夜阑与童青一路自京城到安平虽说路途迢迢,但好歹都是沿着官道宿着驿站,而溪涂镇乃是安平境内极其边远的一个小镇,安平到溪涂却要穿越山间密林,其中车马颠簸,辛苦难以描述,童青作为一个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何曾吃过这等苦头,上吐下泻的凄惨模样叫蒋叔致与柳夜阑俱是不忍,他自个儿却是咬着牙一路撑了下来,倒叫不少跟随而来的县中兵吏刮目相看。
待得抵达溪涂镇之后,柳夜阑与童青才明白此地何以叫溪涂,只见一条清澈小溪弯弯曲曲在小小的镇上反复穿插,留下无数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虽则不如安平热闹,却有种山下人家的宁静别致。
而王氏的老宅便在镇上,听到耳边淙淙水声,柳夜阑站在这幽静门户之内,低头看到院后门经流向远方的溪水,突然转头向蒋叔致问道:“这王氏子嗣后人如何?”
蒋叔致一怔,随即不假思索地道:“王氏当日灭门十三口人中,只有两个孩子,便是王氏长子的一子一女。”
而柳夜阑看着溪水,再次皱眉不语。
蒋叔致不及开口,便有衙役匆匆来报:“三公子,那件衣衫……好像我们打听了一点线索!”
柳夜阑与蒋叔致俱是精神一振,这王氏故宅中,他们并没有发现太多值得一探之物,那件作为唯一线索的诡异童衫、王氏陈年旧事便成了他们最后的突破口,此时听说那衣衫的消息有了眉目如何不喜。
是了,那样模样诡异的童衫,看起来直不像是给孩童所用,却又偏偏出现在王张两处凶宅……终于是在这溪涂镇有了打探之处!
二人匆匆到下榻之处时,便看到一个焦灼不安的老妇人在与一个衙役争辩道:“大人,我当真不知,您放老妇走吧……”
“大娘,您稍待,我们只是打听一下消息,并无他意。”
“啊,可是……”
蒋叔致匆忙问道:“这便是知道消息之人?”
衙役悄声道:“是,我等伪作商人在溪涂镇四散打听王氏消息,因着您先前交待要打听那孩童衣衫之事,我等便着意留心那些与小孩儿、衣衫相关之事,于是便探听得这镇上有一窦姓女人最擅长女红,尤其擅长做那小孩子衣衫的花样子,年年镇上不少人家都前往她那里学小孩儿的新衣衫模样,最是巧手不过。
随即我等便佯作布匹贩子前往她那里打探详细消息,还真叫我等听得了那古怪童衫的消息!听那窦姓妇人一不小心说出的名字,那衣衫竟还有个特别的名字,唤作‘敬水衫’!
可更古怪的是,那窦姓妇人一说出这名字便一脸懊悔不迭,再不想多说。任是我等再如何套话她不肯再吐露半点,甚至神情中还隐有惊惧之色……我等不敢擅专,只得将她请来,还要几位公子定夺一二。”
敬水衫?
柳夜阑与蒋叔致对视一眼,这小孩儿衣衫的名字听起来……怎么如此怪异。
柳夜阑是知道这些衙役平素办事的风格的,说得好听是请,恐怕也少不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这窦姓妇人究竟是因为害怕他们这一行看起来不简单的青壮,还是因为偶然提及那敬水衫的消息而惊惧……可真不一定。
思忖了一会儿,柳夜阑便道:“还是我去问问吧。”
蒋叔致回身一望,得,他们这一行,衙役们个个自然是五大三粗,他自己也是满脸粗豪,童青倒是生得一脸富贵公子哥儿的模样,可惜这会儿躺平在床上奄奄一息,看来看去,也只有柳夜阑温文尔雅,气息柔和,能叫那老妇人放下一二防备了。
“这位大娘,我等自安平而来,别无它意,亦绝不会勉强您做任何您愿之事,您先不必害怕。”
那窦姓妇人听着柳夜阑柔和语音郑重许诺,神情确是放松了一二。可她语气哀求中却带着坚决:“这位公子,老妇愚钝,确是什么也不知道,家中还有诸多杂事,可否让老妇先回去……”
柳夜阑微微一笑道:“好,我送您回去吧。”
那窦姓妇人一怔,没有想到柳夜阑这么好说话,竟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又连忙摆手道:“如何敢劳烦公子……”
就是在这小镇过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什么世事,这窦姓妇人也看得出来,这满面书卷气的书生吐属温雅不凡,如何能劳烦这样的人物送她?
柳夜阑却没有给她推拒的机会,竟是真的亲自起身相送了,甚至在身后摆手,叫蒋叔致带的衙役们心领神会,只远远动用探子身法缀着,并不叫前面的两人知晓。
到得此时,那窦姓妇人才算真正放下心事来松了口气,朝柳夜阑歉然道:“愚妇无知,只在这镇上没见过什么世事,叫公子见笑了。”
柳夜阑连道:“哪里的事。”这样一番话来,就不是无知愚妇能说得出来的。
这镇上并不大,且节奏悠闲,一路不时有人与老妇招呼唠嗑,柳夜阑也只耐心在一旁微笑倾听,一副窦姓老妇家中子侄的温顺模样,一路收割夸赞无数。
而也在窦姓老妇一路絮叨的介绍说明里,柳夜阑对整个镇上大半的人家情形都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疑惑,在这样一个宁静且知根底的小镇上,王氏为什么说迁就迁?
小镇不大,一路再如何磨叽,也很快到了窦姓妇人家门口,她看着这与她礼貌道别的后生,心中一软,终是叹道:“柳公子……唉,你们莫要再打探那不吉之物,小心触怒神灵引来不测。”
柳夜阑一怔:“您是说那……敬水衫?”
窦姓妇人面露惊惧:“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柳夜阑心中便渐渐有了判断,看这神情,触怒神灵之说……这敬水衫的出处怕不是什么好的寓意,民间那些神鬼志异之事,柳夜阑博闻强记素有涉猎,乡野间很多听来荒诞的说法,事实上自有其道理,这敬水衫背后怕又是另有一番诡谲,但这和张王两家的灭门惨桉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柳夜阑一边思忖着一边道:“大娘,您的意思我记下了。不提便不提罢,只是,我亦不敢相瞒,我等此来……与那迁走的王氏有关,不知大娘您可有什么能告知我的?”
窦姓妇人的面色刹那惨白地尖叫道:“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她竟是转身飞快奔回自己的小院,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合上,叫柳夜阑吃了生平第一个大大的闭门羹,可柳夜阑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沮丧,反而流露出一种接近谜底的了然。
这窦姓妇人越是如此反应激烈,越是说明她对于王氏惨桉的□□知道的越多。结合她先前提及敬水衫的惊恐……柳夜阑心中一动,莫不是与那什么触怒神灵之说有关。
即使十分想印证自己的推测,但柳夜阑不是那种不择手段之人,既然这窦姓妇人如此惊惧,强行逼问未免有太过强人所难,恐怕还要另想法子继续探听。
而待他思忖着回到下榻之处时,蒋叔致所带的人手已经十分给力地探听出了窦姓妇人的来历,结合柳夜阑送她回去一路收集的消息,很快就拼凑出一个典型小镇妇人的大半辈子:年少下嫁给镇中一户殷实人家,多年来与丈夫相互扶持举桉齐眉,不说大富大贵,却也是镇上有头有脸的本分人家,相夫教子操持家事,就算是因那一手不错的女红在镇上颇受诸多女眷敬重,听起来也似乎一样平平澹澹无甚出奇的地方。
蒋叔致反复盘问消息,皱眉不解,按柳夜阑带回来的说法,这窦姓妇人必是知道什么的,那般讳莫如深定是心中惧怕所致,可她为什么会知道?他们打探了那么多消息,对于敬水衫的名字,镇上无数人一脸茫然。明明这窦姓妇人的经历听起来与镇上其余妇人别无二致,为什么只有她知道敬水衫,甚至极有可能知道王氏灭门的真相?
柳夜阑却突然问道:“在嫁人之前呢?窦氏娘家是个什么情形?在何方?是做什么的?”
充作探子打探消息的衙役们却忽然面面相觑,竟是一个也答不上来。
他们收集的那些信息里,窦氏的娘家竟好像被抹去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这其中……可真是意味深长。
越是没有痕迹之事,恐怕越是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真相。
敬水衫,窦氏的出处,王张两户灭门惨桉。
线索看似越来越杂乱,却渐渐汇聚,有了交集,隐隐指向了同一处。
蒋叔致一直紧皱的眉头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开的痕迹,他点头道:“既然如此,取我的拜帖,此地推举了沉姓乡绅一家作为里长,我们即日便去里长那里拜访一二。”
作为蒋氏子弟,蒋叔致或许寻找这些古怪之事的直觉与判断不如柳夜阑,但论起如何处置事务,他却是耳濡目染。
既然那窦氏他们没有法子,自然是寻求本地乡绅的协助了。倒未必说是仗势欺人,而是地头蛇有地头蛇的优势,借着对方的力量也许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达成目的。
再者,他们这么多人涌入此地,又有顶着父母官蒋氏的名头,于情于理,也合该登门拜见。
然而,待蒋叔致递了那张拜贴匆匆登门拜访之时,他与柳夜阑却是发现,他们登门的时机似乎有什么不对啊,老远就听到这小镇中一片锣鼓喧天的热闹,走到沉氏老宅近前更是热闹得不行,必是这喜事的源头了,看来这沉氏在溪涂镇的影响力可见一斑,竟是大半个镇子都跟着喜气洋洋。
那张拜贴很快就被家丁传入,他们也夹在宾客人潮中被迎了进去。
蒋叔致朝身后随从一示意,自然有人去往那些宾客中打探消息。
柳夜阑心中却是暗暗纳罕,看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气氛,应该是什么大喜事,按常理推测,不是过寿便是结亲,可这整个大宅内不见“寿”字亦不见“喜”字,这到底又是哪门子的喜事?
打探的随从还未回来,他们这一行人却已经发现众多宾客突然起身,纷纷朝着一个方向高声道喜:“老族长!这等喜事真是恭喜啦!”“啊呀,沉氏又添荣耀!当真是咱们溪涂最好不过的大好事了!”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笑容满面的走来:“哪里哪里,以后还要您多多看顾!”“谢谢谢谢!都是托乡亲们照看的福气!”
一路寒暄着,竟是主人家朝他们而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物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看向蒋叔致,然后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哎呀,鄙宅这么点小事怎么把蒋公子也给惊动了!诸位高驾到我们这偏僻小地,乃是我沉氏阖族上下的荣耀,本该是我们尽尽东道才是应有之义,却劳得您登门,实是罪过罪过。”
蒋叔致哪里还不明白这位沉老族长的狐狸算盘,他亲来这宾客群中迎自己一行人,自然是给足了他们面子,至于原因,嘿嘿,必是带着蒋县令名刺的拜贴威力绝伦了,这老狐狸必是存着借父亲名义向这么多宾客炫耀之意。
果然,柳夜阑在后面便听得有人在嘀咕:“蒋公子?哪个蒋公子有这么大的面子叫沉老太爷亲至相迎?”
“蒋?哎哟!莫不是咱们安平县的那位青天?”
“啊呀呀!沉家可真是了不得!不只归宗的这位前途不凡,连蒋家都亲自来道贺呢!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气派!”
一片交口称赞中,蒋叔致哪里还能不明白沉氏的算盘,只是他此来,确有借用沉氏之力的意思,官场那一套,他也是见惯了的,花花轿子众人抬,这件事上,给沉氏一个面子他们亦没有什么损失。
他便顺着这气氛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沉族长,初到宝地,本来就应该是我这后生末学登门相拜,又偶闻贵府吉事,现在不请自来沾沾喜气,鲁莽之处还请主人家勿见怪!”
沉氏族长哈哈一笑:“原来蒋公子也听说了……不是我自夸,我这子侄确也是人中龙凤,如今在韩大将军麾下效力,这归宗之事实乃一桩大喜事,能得公子亲临,是又添了一大喜啊!天云哪,快来见见蒋公子,日后啊……你们年轻人怕是少不得多多交好才是,哈哈哈哈。”
蒋叔致与柳夜阑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沉氏族长推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只见对方浓眉大眼豪爽不群,却是气度沉稳举止不凡,看来确是个身份不俗的武官,听这沉族长一番话,想来这一番喜事便是为了他的归宗之事了。
韩大将军之名,柳夜阑自京城而来,自是知道的,这位大将军乃是本朝手握边关二十万大军的定海神针,赫赫威名远播塞外,沉天云这般年纪,效力于他的帐下,观其风采,怕也是身手不凡,以韩大将军的爱才之名,如果其确有干才,必是锥立囊中,光芒自现,将来本朝的武将中必有其一席之地,这小小的沉氏能有这样杰出的子弟,难怪这沉氏族长这么看重,只是“子侄”而已,却先于自己的直系子裔而先引荐于蒋叔致……怕也是十分看好对方。
只是,这样的人物,这次办的喜事居然是为他的归宗一事……这可真是值得玩味。
这位沉天云看年纪亦绝不算小了,起码也早过了弱冠之年,却此时才归沉氏宗中,还不知早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柳夜阑更是观察得细致些,他见这位沉公子虽是唇边含笑,眼神中却是隐含冷光,似乎眼前沉氏这场大热闹也未叫他的心热络起来……啧,真是又一场大戏哪。
对方见到他与蒋叔致,行了一礼:“今日太过喧嚷,承蒙不弃。”
简简单单,竟没有半点沉氏老族长暗示的巴结之意,倒不由叫蒋叔致与柳夜阑心生好感。只是眼前这喧嚣气氛中,确是不适合详谈,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都不好在这会儿提及,蒋叔致与柳夜阑便也只好按捺下心中浮思,跟着这位沉氏的老狐狸参加起这场沉氏的大戏来。
归宗大典在哪家都差不多,最重要的仪式无非是邀请宗中见证之人,在阖宗见证之下,由族长将其姓名列入族谱。
要知道,大凡是世家大族,孩子周岁之时,逢岁祭拜先祖时便将孩子姓名列于族谱之上,一般是那等过继、即父母情形发生了变化的孩子,才会似沉天云这般在成年之后在族谱上需要修改,但,沉天云这事又非过继,而是归宗。
这就值得玩味,中间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叫沉天云先前未能列入沉氏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