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修真联盟守护下,已经隐约可以办到,而上官正与明昱,他们曾经为之牺牲奋斗的斩梧盟……不说也罢。
到得现在,上官正终于明白,曾经的他、曾经那些倒在前线的战修们那样拼命、那样努力,想要去守护的,不过是小床上,孩子们梦境中甜美的睡颜,而今,已经有一方势力可以做到,甚至做得比他们想像中更好。如果知道这世上的孩子们未来还有那样不同的选择,他那些英魂已逝的同袍们,大抵亦含笑瞑目了吧。
上官正怔了怔,才喃喃道:“银枝界,你那下属已经战死了。松涛界,容正榕也去了修真联盟……”他看向明昱,眸中矛盾交织之后,已经一片坚定:“你便在那里吧,莫要再回……”
不待上官正说完,那水镜“啪”地一声已经中断,却是大修士以神通断绝了通讯。
一个愤怒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你方才是不是在同那斩梧渊弃徒传讯?!你知不知道,斩梧渊方才已经遍告诸派,他同妖族勾结背叛人族,斩梧渊已经将他逐出门墙!连他那好师尊都一并吃了挂落,如今人影不见!”
上官正唇角冰冷嘲讽:“这斩梧渊中,背叛人族的修士也未免太多。”
紫罗门掌门一怔,自玉霄而起,到如今的明昱……上官正这番嘲讽竟算不得错,可他随即更怒:“上官正!我警告你,谨言慎行!如今时局何等微妙,你便不为你自己着想,也需替门中上下你这许多同门思量一二!”
上官正投以一个嘲讽的眼神,便不再多言。
紫罗门这掌门自知道上官正这榆林脑袋里的想法,思及议事会中决议之事怕还少不得这前线战修出力,他缓和了神情,多放了些耐心,试图同上官正解释。
“我知道前线撤军你心中不满,可盟中已经计议妥当,你自己想想,便是盟中只考虑未来灵物,也绝不会将这般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妖族。”
上官正原本打算一声不吭,只听不说,他早已经对斩梧盟看得清楚明白,任由掌门说得天花乱坠,也早已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但是上官正听到掌门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解”,终于忍无可忍道:“计议妥当?!敢问掌门大人,如今防线之后的诸界,妖族有无肆虐?!那许多修士凡人,有谁为他们抵挡?!诸位大人的妥当计议中有没有想到他们?!”
掌门哑口无言。
他们计议中当然不会包括那些渺小众生,便是妖族一时蹂.躏践踏,在这些大修士看来,只要结局可控,过程中出些偏差也算不得什么。
然后,紫罗门掌门沉下面子,大修士威压如高山般直朝上官正直直压去:“上官正!你莫非以为我真不敢治你?!与我人族延续的大业相比,不过数十界的生灵又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若无高远目光何以成事?更何况,如今盟中异徒猖獗,被其煽动者不计其数,你上官正是不是也一般对盟中有了异心?若不将那些异徒铲除,纵能杀尽妖族又如何?!你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吗?”
这一句句问话之中,上官正越听越是愤懑,他竭力仰头嘶吼道:“说什么人族大业!你们一心所虑的,不过是你们这些大修士身下宝座!呵,那些同族受尽欺凌,只要最后你们能夺回失地,依旧有源源不绝的灵物供奉便可以了是不是?!你们一心所虑,不过是怕被修真联盟夺了你们的位置,谈什么人族大业,简直是笑话!”
这番顶撞直叫紫罗门掌门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上官正竟然会这么胆大包天不分尊卑,不对,他应该是没有想到,上官正竟会蠢到这样的地步,将这最不能的真相说了出来。
然后他一掌狠狠击在上官正胸膛,看到上官正吐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面上,他阴狠地道:“若非门中折损得厉害无人可用,你早就是具尸体,既然你这般拎不清,便好好给我待在此处看个仔细明白!”
然后,紫罗门掌门只传了门外弟子,下令将此地禁闭起来,便离开了这飞舟。
上官正却是呆坐在黑暗之中,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觉得,回想起来,明昱那启蒙学堂的阳光那样灿烂夺目,竟叫眼前这黑暗都算不得什么了。
飞舟外,前线集结回来的修士之军已经整装完毕,上官正冷眼看去,士气低迷实是他意料之中,无甚惊奇,而与他这般不曾露面的将领,竟也不在少数,上官正垂下头,是啊,能坚持到现在的……有几个不是与他一般的想法呢?又如何甘心看到妖族踏在自己拼命守卫的土地上而无动于衷呢?又有多少与他这般落到软禁、甚至更糟的境地?
上官正不再多想下去,他只看着底下那些倾颓之军,心中突然一片平静,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了,与那灿烂夺目的修真联盟相比,直如日薄西山,可包括紫罗门掌门在内的大修士们,却依旧周身瑞气千条地立于云端指点着局势。
呵,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了。
上官正,此时是真的心如止水。
大军整顿完毕之后,斩梧渊之内放眼望去,皆是修士,却是在那些大修士的统率之下,尽皆凝神静气,场中与其说是一片肃穆,不若是说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寂。
可大修士们浑然不觉,似是已经对眼前阵列十分满意。
而后,有斩梧渊不知哪一部的部首出列,朝着斩梧渊最深处的方向,跪倒在地:“恭迎盟主出关。”
大修士声音洪亮悠远,庄严无比,透着十二万分的虔诚与敬畏,远远地传了开来。
而后,所有修士在大修士统率下,同样跪倒在地:“恭迎盟主出关。”
只可惜,没有事先反复演练,这声音难免高低起伏,低迷的效果怕是叫那些大修士有些咬牙切齿。
上官正心中只想着,呵,原来,将他们这些人自前线撤回、放任妖族在界中肆虐,不过只是为了摆出一个迎接出关的阵仗而已。
呵,这便是如今的斩梧盟。
在这山呼海啸的阵仗之中,一团明光自斩梧渊深处升起,彷若天地间多了一轮明月,和风灵气遍洒整个斩梧渊,一个飘渺得叫人无法分辨、无法忆起的嗓音彷佛在每个人心中响起道:“起。”
这,便是斩梧盟之首,斩梧渊之主,鸿蒙真君了?
不知为何,在面对这位号称人族第一大能时,上官正心中原本那些敬畏神往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十分不敬的审视与揣测,召回前线战修,大乘真君出关……斩梧盟,到底还要做什么呢?
那位大修士上前再次恭敬行了跪礼:“启禀真君,日前有几个叛逆修士在界中逃窜,祈涯真人抓捕不力,如今已经自罚于静室中,等待真君裁落……妖族猖獗,前线诸界俱是已沦陷……”
上官正只是越听越觉得讽刺,便是在闭关之中,这桩桩件件,这位大乘真君岂能全然不知?
这位大修士又岂会不知道以大乘修士的神通,定是了如指掌。
在心如止水之后,上官正反而将这一切看得更清楚:这位大修士装模作样地禀报,不过是将眼前整个斩梧盟烂摊子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祈涯身上罢了。
这却不见得是与祈涯有仇。
仔细想想,斩梧盟这些决策背后岂能没有这位大乘参与,那位回禀的大修士不过是擅长揣测人心,将他们这位尊贵堂皇的大乘修士从眼前这烂局中摘出来罢了——渊主闭关嘛,祈涯倒行逆施地胡搞,真君相信于他,自然是全不知晓。
呵,如此一来,又是一位英明神武、仁心慈术的人族第一大能了。
上官正全然止不住心间那些半分恭敬也没有的黑暗揣测。
鸿蒙真君却是道:“知了。”随即,那团明光在天地间映出朦胧光华:“宵小逆儿,不足为虑,先叫妖族撤兵吧。”
妖族撤兵?
不只是上官正,就是场中所谓议事会的诸位大能亦是面面相觑,妖族可是他们斩梧盟手下的修士,怎么可能说撤就撤,难道……真君要亲自动手?
可是,听闻妖族那方亦有惊天动地的大妖祭司坐镇,修为怕与盟主不相上下,若是盟主轻动,对方岂能坐视?
到得这个级别的大修士,在一方势力中,不但是首领、是统帅,更是不可轻动的镇守重器,原因也在此。
而这位刚刚出关的大乘真君似乎并无多说之意,只见那团朦胧明光一闪,随即,无数光波便自斩梧渊远远朝前线、妖族如今突袭而入的占据之地传去:
“苍梧之籽在修真联盟中。”
这十个字,随着这道光波传遍兴奋肆意地蹂.躏着才到手领地的妖族大军。
按照惯例,对于久攻不下之地,万妖军素来有屠城犒赏的风俗,这血腥残暴至极的举动将将进入高.潮,所有万妖军都沉浸在杀.戮的兴奋中,可下一瞬间,无数的水镜与画面中,所有斩梧盟修士都见到了令他们无比惊奇的一幕,大乘真君的十个字犹如为这兴奋按下了暂停键,妖族那些残暴到无法直视的举动竟都在瞬间停止。
下一瞬间,更奇迹的一幕发生了,万妖军竟纷纷整装而出,大批量撤离了那些斩梧盟退出后被他们占据的世界,一支支妖军犹如洪流般汇聚,彷佛要去打一场远征。
斩梧盟的修士们目瞪口呆,心脏怦怦直跳,难道说,万妖军……这是要冲着修真联盟去了?
那苍梧之籽,到底是什么?竟然对这些万妖军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吗?大到他们能将到手的新占领地弃之不顾,大到他们放弃了残暴肆虐的享乐而立即整装发兵?
在隐约四下的传讯中,消息不胫而走:万载前,人妖两族第一次大战,人族斩倒的苍梧,乃是妖帝栖居之地,整个妖族的圣地与精神象征,而传言中,彼时崛起于大战中的斩梧渊鸿蒙真君,诸般巧合下正好收了那一粒苍梧之籽。
那是昔日帝座的象征、妖族的荣光所在,这一粒苍梧之籽,怕是妖族心中再神圣不过的圣物,难怪他们会那般行事。
可是,传言中,苍梧之籽应在斩梧渊中,又怎么会到了修真联盟之中呢?鸿蒙真君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事涉对大修士的揣测,这许多修士便也不敢想下去,可是,大乘就是大乘,短短十个字逆转战局,颠倒情势,当真是翻云覆雨,只令他们心中神往。
至于妖族已经屠了、或者未能屠完的疮痍大地,有意无意间,从大乘修士而下,这些斩梧盟大能们皆有同如一的忽略掉了。
大乘真君的命令随之而来:“整军,出发。”
这一次,没有人出声询问他们要去哪里。
天地间,犹如明月般的光芒凝聚成凌厉兵锋,所指之向,赫然是那向天下所有生灵公布了坐标的——修真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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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正没有想到,在心向往之之后,他第一次要踏足修真联盟的界域,竟然是这样的时机。
上官正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与如此之多的妖族并向而行,他竟第一次接到了“约束部属”的严格禁令。
是的,并向而行。
尽管斩梧盟中并没有明确说他们与万妖军的行动有什么关系,时两支大军看起来也似是独立行动,彼此全然没有沟通配合……可此时,两支大军,如同双翼同时插向修真联盟的属地。
但在上官正这般久经沙场的大将看来,或者场中任何一个经历过战阵杀伐的妖族大将都能看得出来,这般的行军布阵,分明就是互为犄角、并行同攻之势,不论有没有联合出兵的虚名,在实质上来讲,这就是一场联合夹击。
谁能想像呢?这两支种族大军间有着累世万载的血海深仇,万载前的大战、万载间对妖族的奴役、妖族不久前在人族大地上的屠城……甚至现在还遥遥朝彼此投以冰冷暴虐的眼神,可尽都在彼此双方大能的严厉约束下朝着同一目标进发……谁能想像他们不久前还在以命相搏?
哈,斩梧盟。
哈,万妖军。
看向不远处自己曾经的死对头,上官正心中竟然也没有了太多杀.戮的欲.望,因为他突然明了,对方与他一般可悲……都不过是那些所谓大能手中的一把屠刀而已,万妖军怕一样也有为了种族崛起而奋勇为战的信念吧,可在妖族大能争抢苍梧之籽的?
?心面前,这些信念又算得了什么呢?还不一样勒令屠刀入鞘,与累世仇敌并肩而行,哈,也许万妖军中不一样,上官正看向一个个沉默却无多少不愤的大妖,也许,万妖军中早就给好了冠冕堂皇的借口,譬如,为了夺回圣物,先忍耐一段时日之类的。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些曾经在自己面前眼花缭乱的借口,如今一一也将那些老对手、妖族死敌们一一诓进去,上官正并未觉多么痛快,只感到说不出的荒谬。
身为战修,或许他实在不应该有太多想法,战场上,想得太多的人……终究难以活命,也许他早就应该觉悟,身为屠刀,便老老实实做一把屠刀好了,不必多思多虑。
君不见,如今整个人族大军中连传讯都已经被禁绝?呵,屠刀罢了,何必需要交流。
可是,随着大军步履停止,看着远处晶莹界壁,上官正想到那只圆滚滚抱住明昱撒娇吵嚷的小竹熊,心中涌起止不住的悲凉,这世间,又哪里能有一方太平之地来保全那样的安宁和睦呢?
他终究……还是太过软弱,而无法克制心境。
上官正回头看去,身后是他曾经统率着苦守十八界战线十七日,八日没有任何供给也一样将战线坚守下来的铮铮之师,他目光将他们一个个看去,这些俱是人族中铁骨傲然、死战不退的战修,乃是人族坚.硬的嵴梁,可如今,不过跋涉到这修真联盟之中,一个个眼神中却只剩下疲惫与麻木,还有看向远处万妖大军的愤懑与……屈辱。
如何能不屈辱?
他们咬牙死守下来的战线,说弃便弃,如今甚至还要与种族大敌并肩举动……谁能不辱?!谁能不怒!谁能不愤!
上官正自己接到这命令、看到万妖军的行动之时,就已经勃然大怒:“宁!死!不!往!!!”
只可惜,他们这些战修啊……不过屠刀,一把屠刀的怒意如何敌得过主人的手段:“上官正,本座亦不多劝,你只好好想想,你死了没什么,那十八界战修自有本座亲自统率,到底要如何行事,你自己思量。”
彼时的上官正遍体生寒,由紫罗门的掌门亲自统率那些前线死战这么多场、好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一点星火……?对方哪里从来没有上过前线,哪里知晓战阵的残酷?对方从来没有与这些兄弟分过一粒丹药、挡过一次刀锋,又哪里会爱惜他们的一条性命?
这,可是为了整个人族在前线流血流汗……甚至流着眼泪也没有退却半步的弟兄们啊。
上官正仰头看天 ,终究是答应了下来:“我去。”
彼时的紫罗门掌门看着上官正麻木面孔,以为已经得计,却全然不知,上官正心中已经做好了什么样的打算。
此时,看向不远处的修真联盟地域,隐隐喧嚣的人声中,飞行法器起降若潮水涨落,隐约可见的地界上,不论种族,各式生灵熙熙攘攘生存其间,他们看到各族幼童在蒙学里书声琅琅,大妖奔走在灵野开矿采石,人族在灵植田里耕作劳动,城市中无数生灵举起掌中宝进行交易,厂坊间,源源不绝的法器丹药符箓流水般产出,这样的兴盛繁华……不论人族、妖族的地界,都已经太久不见。不,或许从来也就没有过。
上官正突然生出一股荒唐的敬佩来:在数月之前,除了掌中宝在暗中隐约可以窥探其强大之外,天下间谁知道这一方势力呢?可现在,似容正榕那般成建制地率军投奔者在人族中亦不是唯一一个,万妖军的后方听闻亦是无数民众飞蛾扑火奔向她……现在还能惹得人妖两族最强大的势力同时“屈尊”联手对其进行夹击……何等气魄,何等荣耀。
太平,繁荣,这是何等璀璨、何其奢侈、又那般脆弱的景象啊。
而看向这样的地方,两族的大能们竟不约而同失神沉默,最后竟都流露出一股嫉恨之意,那是见到这样完美璀璨却又看来脆弱的造物、而欲将其撕碎打破的毁灭欲。
而随着双方无声的“默契”,妖族大军气势勐然一变,下一瞬间,便率先朝着界壁传送口狠狠扑去!
这天下生灵最后的安栖之地,眼见这太平与繁华便要沦陷于战火之中,可是其中的生灵们依旧熙熙攘攘,似乎全不知即将降临的大祸。
想到明昱怀中那只小竹熊,他还能如明昱期盼的那般安然成长、不必迫于生存而竭力提升修为、只为探索世间未知的好奇而修行吗?想到那一又双纯真无辜、好奇懵懂的稚嫩眼眸,上官正心中不尽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