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不停往内灌,降温,污水却不能随意往外排。
建筑物内弥漫着一种湿冷森寂的气息。
人员都裹着重重防护服,身体被遮挡的严实,在你来我往交接的这一刻鲜少有人说话,隔着那厚重的衣物,不细看,谁也认不得谁。
但彼此在对方眼里都有个共同的名字:战友。
他们不提“英雄”这种称谓,因为这是责任,是他们的工作。
辐射数值过高,在里面停留的时间不宜过长,防护服不是万灵药,无法阻挡所有的投向人体的辐射伤害。
无人有心情寒暄,只在你来我往时拍一拍对方肩膀,握个手,表达那微不足道的支持和鼓励。
瞿蔺走在最前面,上一组人一一走过,最后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停了下来。
瞿蔺隔着晦暗光线去看防护服内包裹着的那双眼睛。
好认,是莫石南。
莫石南说:“外面见。”他也认了出来。
这是期望,也是鼓励。
莫石南记得瞿蔺后背那个疤,上一次事故时核辐射照射损伤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烧的或是烫的。
希望这回留不下这东西,难看。
他们这波人搞不好会断子绝孙,这已经是要命的牺牲。
瞿蔺应:“留在魏总工那儿一条,给你的。”
莫石南刚抬步,又顿了下:“写的什么?”
瞿蔺:“你好好的,出去看。”
莫石南轻呵:“文盲,不认字儿,等你念。”
面对这耍赖,瞿蔺笑了下,极轻。
莫石南话落走了,反复强调的都是你安我安,外面见。
这是个约定,也是个祝福。
两人逆向背对背而行,两道颀长的背影渐渐分离,越隔越远。
但都心怀同一个愿望,愿脚踏的这片土地安宁。
愿阴霾早日过去,这方天地重迎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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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周后,江湖内。
姜湖听着阿语,叶茯苓把案卷扔一旁,坐旁边瞧她,朱古靠墙假寐,只听不掺和。
叶茯苓瞄姜湖那神情,不像是玩:“我以为你说学阿拉伯语,是扯淡。”
姜湖摘了耳机:“闲着,用来打发时间。”
姜行和其他事,占不了每日那十几个非睡眠外的时间。
叶茯苓问:“你那稿子呢?”
姜湖:“正突飞猛进。”
叶茯苓这倒觉得稀奇:“去那一趟真有了灵感?”
姜湖回:“编辑催得紧。”
和那趟旅途无关。
叶茯苓不信。
正说着,姜湖手机响。
叶茯苓瞄了两眼,见屏幕上跳的那个名字是程佩,姜母。
姜湖接起来,没避人。
程佩交代:“晚上回来一趟,去你时叔那儿,说说时酒和你。”
时酒挖这坑,有点儿深,姜湖没有陪他跳的打算,她不想招来无穷后患。
她迂回不来。
姜湖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叶茯苓。
电话漏音,江湖在非营业时间内也安静,叶茯苓听得到,但她只换了个坐姿,没别的表示。
姜湖还没回,程佩心急,追问:“听见了却不说话?”
姜湖说:“正听着,也有话要说。”
程佩:“你听清了好,别忘了。”
姜湖知道她有误会,姜湖说:“妈。”
她停了下,而后继续:“我有人了,但不姓时。”
并非全是假话。
姜湖有自己的坚持,谁都动不了:“日子我过,丈夫是我丈夫,所以人我来选。这事儿到此为止。”
程佩:“……”
电话挂了,程佩挂的,姜湖拿着手机,意外于意见不一致时程佩的安静和哑火。
叶茯苓问:“没气着阿姨?”
姜湖闻言看她,目光像面镜子,平静,也犀利。
得,自己钻了个枪眼……叶茯苓别开眼,不迎视她,转过头。
又避?
姜湖轻呵:“听都已经听到了,不问问我和时酒怎么回事儿?”
叶茯苓:“搁时家听过一回了,了解了大概。”
不用解释最好。
姜湖说:“这戏,我不陪你们唱。”
时酒不仗义拖她下水,看在姜行的面子上,她也暂且不计较。
姜湖也问:“人安全回来没?”
新闻已经铺天盖地,核泄漏事故占据了所有的新旧媒体热点版面,时酒进了封锁的“禁入区”。
时酒北上带他的部分技术团队进入“禁入区”前,同姜行告辞,姜湖也听了一两耳朵。
姜湖扫过那些关于核事故的报道。评论里有人对抢险工作点赞,有人质疑。
有人抵制核能源,有人关心那些深入一线抢险的生命安全与否。
有人担忧这次核泄漏造成的危害有一部分被掩盖,大众知情权受到侵害。
时酒及其合伙人任静瑜,外加他的omg公司,因为投放进核电站内用于监测数据收集信息的机器人占据了部分新闻版面,成了商界新贵,科技界红人。
叶茯苓回:“刚回,隔离了几天,没成辐射源。回来又被领去查了一圈体。老大不小的人了,他自己嚷嚷没进高危作业区,但家里长辈没一个搭理他的,怕他被辐射坏了,碘片塞了他一堆。他自己说怪逗。”
姜湖说:“新闻报道里,写了有人牺牲。”
但没提名字,亲属看了有担心,很正常。
核辐射,不用搜索……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些不妙的认知。
叶茯苓说:“过几天有那位牺牲者的追悼会,在杭州,是那儿的人,封闭,不对外开放。时酒会跟omg的代表过去。”
对方的骨灰,听说都不是如常处理,时酒同她表达过遗憾。
他要去,一是他眼见现场的惨烈,心生敬畏,想送并不相识的对方一程;二则很现实,为商,这亦是塑造品牌形象的机会,omg已经同这次核事故捆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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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几日。
蒋绍仪回故乡乐不思蜀,姜湖替他喂了鱼,后半日则遛到江湖。
上二楼进了那间起过火的包房,门开着,要修订的翻译稿刚改了没几页,姜湖便听到楼下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大,但磨在神经线上增生烦躁。
姜湖摁开内线,蹲守一楼的朱古一秒接听。
朱古:“姐。”
姜湖问:“下面进了堆饿疯了要啃你的老鼠?”
朱古:“……”
朱古笑:“不是老鼠,是老师。”
姜湖等他解释。
朱古回:“你忘了?一周前不是让我替你面试外教老师吗,我找了外院的中介,也随手上发了个贴,都约了今天来。”
姜湖挂了电话,走出包厢,下楼。
大理石台阶一阶阶踩下去,棚顶遮挡姜湖视线的琉璃灯饰一一往后撤。
姜湖楼梯下到一半时,才抬眸往大厅内看。
朱古正对她坐着。
在朱古对面,坐着个上半身比朱古高十公分左右的男人。
后脑勺硬朗,发短,像是刚剪过,或是被人剪过,刚从里面出来。
几个身体部位虽不会说话,但表露出的信息已经不少。
朱古扫到她,招手:“老板。”
他称呼一会儿一变,没个准儿,姜湖已经习惯。
外人面前,朱古多半儿是为了给她树立威严,姜湖也懂。
姜湖走过去,绕开卡座,绕开吧台。
她往前走,朱古对面的男人一直没回头。
远远的,姜湖问朱古:“这第几个?”
朱古开始算。
朱古还没数出答案,突然一道清润的声音挤入他和姜湖耳中,有人替他答。
“最后一个。”那人说。
话落男人起身,慢动作般回头。
那张脸慢慢转到姜湖眼前,姜湖隔着三米朦胧春光,看到了他细长的眉,黑如墨的眼,白皙如旧的脸,和他脸上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