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将木华、木实姐弟俩送到商丘后,江寒一行三人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进入函谷关,到华山的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江寒所乘的黑马,是在商丘时宋休公赠送的坐骑, 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个人走了整整两日。
并非黑马脚力太弱,实在是江寒并不急于进入栎阳,江寒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
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而言是既熟悉,却又遥远而陌生的。
确切地说,他对秦国所闻甚多, 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
秦国与他停留了两个多月的宋卫不同,宋卫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段。
卫国不是大诸侯,却是个最为特异的诸侯国,特异所在,是始封国君与初始臣民的“水火同器”。
周武王克商之后,殷商族群虽亡国而几欲复仇复辟。
历经密谋,终有了殷纣王之子武庚与周室监管势力管叔、蔡叔部的联结叛乱。
于周武王之后摄政的周公旦,平定了这场大叛乱后,将殷商族群分而治之。
残存的殷商王族遗民,悉数聚迁于淮水流域的宋地,以殷纣王的庶兄微子为国君,封成了宋国,以彰显周王室存续殷商社稷的宽仁大德。
残存的殷商臣民族群,则悉数聚迁到大河中段的濮阳地带, 以周武王最小的弟弟康叔为国君, 封成了卫国。
就实而论, 宋国虽延续了殷商王族的社稷祭祀, 然其王族人口在动乱中锐减,国人又大多不是殷商庶民,其殷商国风便大大淡化了。
卫国则不然,由于聚集了殷商七大族群,是故虽以周王族为国君,却始终弥漫着浓郁的殷商国风。
殷商庶民多以商旅为传统生计,邦国兴亡的爱恨情仇渐渐抚平之后,又开始了实实在在的生计奔波,卫国便渐渐呈现出了一片蓬勃生机。
在整个西周时期,卫国都是小邦土地而大邦财货,商贾发达,民生殷实,堪称实际上的大诸侯国。
及至春秋,卫国依然是富庶大邦,其“桑间濮上”的开化民风,一时成为春秋之世极有魅力的文明风华旗帜。
只是到了战国的刀兵大争之世,卫国才渐渐衰落了,萎缩了。
被孟胜救下后,江寒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开始作文,开始修习墨家之学。
十三岁开始,江寒随孟胜周游天下,走遍了列国名山大川,十六岁时,为了建立墨家商会,两年之中,他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国,对各国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实的体察与揣摩。
即或是奔放多彩的战国之世,在堪堪加冠的年岁上有如此丰厚阅历的士子,也是极为罕见的。
随后他接任墨家钜子,用了五年时间布局,建立了稷下学宫,遗憾的是,江寒却从来没有踏上过秦国这片土地。
在江寒成长的年代,东方列国对秦国列为蛮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
这种蔑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另一个蛮夷之邦楚国的蔑视。
这里的根源在于,秦部族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但凡士人官吏相聚,总要大谈秦国的种种落后愚昧与野蛮。
民风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则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
即便是对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
在东方士人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万万不要踏上那块恶土。
在这种流播久远的议论传闻年复一年地弥漫东方的情势下,极少有士人流入秦国。
数百年来,除了老子和一些墨家弟子踏进过秦国外,“秦国无士”一直是天下共识。
在这种陈陈相因的共识中,孟胜也都未能免俗,他甚至带着江寒在另一个“蛮夷之邦”的楚国游历了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来秦国。
正因为陌生而神秘,江寒才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邦国,有个进一步的了解。
一进函谷关,便是河西地带。
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国秦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
“河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
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
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
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在秦穆公时代都是秦国的领土,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
尤其是魏文侯时期的两个名将——吴起和乐羊,对秦国和其他诸侯展开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使魏国疆域大大扩展,其中夺过来最大的一块便是秦国的河西之地。
那时候,正是秦国厉、躁、简、出四代国公当政,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
魏国对原本属于老秦国的这块河西之地,并没有实行相应的变法,井田制、隶农制依旧保留着,也没有封给任何功臣作为封地,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个重臣愿意被封到这里。
魏国的办法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河西之民入军。
魏国信不过这个“蛮夷之邦”的子民,只将他们当做耕夫和牛马看待,而不愿意教他们成为光荣的骑士。
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的富裕日子相差甚远,只是在温饱边缘苦苦挣扎而已。
在江寒看来,这是对待新领土最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离心离德的苛政。
魏国丞相公叔痤曾经几次上书劝谏魏武王,建言魏国对河西之地实行“轻税宽役,许民入伍”的“化心宽政”,却始终无法取得魏王与魏国上层的认同。
魏武王说,这是祖制,轻易不能触动,看看老臣世族们如何?老贵族们则说,秦人蛮贱,只配做苦役,岂能以王道待之?
江寒等人没有在河西地带耽延,进了函谷关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辔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平整的黄土路。
这还是玄机在秦国推行了代田法的功劳,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
江寒几人边走边看,仿佛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
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江寒几人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
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