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明白了秦落衡所说。
朝廷早就制定好了对匈奴的作战计划,陛下此次看似劳师动众,实则是暗藏玄机,再则,陛下一向不走寻常路,每次巡狩,都非是走的驰道、直道、官道,而是十有八九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其迂回绕远自不待言,艰险难行可谓亘古未见。
以往他也对此不解。
但现在细细想来,未尝不是有意为之。
险山恶水,固然道路崎区,却是足掩人耳目,大军行进也很难被外界察觉,只要保密得当,完全可以悄无声息间将大军调往战场,而且......朝廷恐怕正是这么做的。
因为这次陛下巡狩的有些地方,正是匈奴流窜的北边之地。
或许外界会对朝廷的举动感到可笑,但殊不知,朝廷未必不是有意扩大谶语的传播力度,为的就是传播到匈奴单于耳中,分散其心神,然后趁其不备,攻袭敌营,驱敌于万里,进而达到一战定北疆的效果。
而且朝廷一直以来都担心六国贵族跟匈奴暗中联系。
这条谶语传出,恐怕也会让匈奴人对六国贵族心生不满,两者之间已然埋下了不信的种子,就算今后两者再联系,恐怕也只会草草结束。
今后再难对朝廷构成威胁。
离间挑拨,朝廷一直深谙此道。
当年是离间六国,而今换成了离间六国余孽跟匈奴,但异曲同工,效果也将会如出一辙,因为谶语的确出自六国余孽,匈奴跟六国余孽不能联合,便会被逐一击破,进而让朝廷最终实现彻底整饬外患内政。
想清楚这些。
固彻底安心下来。
他拱手道:
“多谢尚书令解惑。”
“下吏感恩。”
秦落衡摇头道:
“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现在地方官府有些人心浮动,他们需要知道朝廷的态度,而你作为法吏,却是最适合之人。”
“大秦以法立国!”
“法吏则代表着朝廷最坚定的态度!”
固心神一凝。
开口道:
“下吏明白了。”
秦落衡微微额首,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心都在政事上,也就不多留你,至于外界的那些风言风语,笑一笑便过去了。”
固眉头一挑,躬身道:“下吏告退。”
等固走远,秦落衡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无奈。
他其实并不想如此。
但这次遇袭之后,他便清楚,自己的身份恐藏不住了,然他也没有想到,竟这么快就被传的世人皆知。
他虽在东郡静养,但身旁服侍之人态度的转变,他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甚至一些侍女还有意搔首弄姿。
这更是让他哭笑不得。
不过他之所以把这些事告诉固,其实也暗藏了心思,他是真的有心拉拢固,虽然若以他的真实身份,并不需要如此。
但他却是记得始皇说过。
不要过于亲近任何一方,过于亲近,最终只会让自己越来越不自在。
他现在跟关中氏族走的很近,但若是只跟关中氏族走动,今后恐怕做起事来,会愈发的束手束脚,而且在有的事情上,他并非真的跟关中氏族利益相同。
他需要亲近其他非关中氏族出身的官吏。
也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对此事并不热衷,也并不喜欢,但此时此刻,他已然没得选。
秦落衡自语道:
“公子非我意,只愿海波平!”
“现在身边的人对我越来越拘束了,只怕今后更甚,我的轻松时光,恐怕已结束了。”
“唉。”
“高处不胜寒......”
长吁短叹几声,秦落衡继续看起了《商君书。
在这段时间里,他没少看《商君书,看的次数越多,感触就越深,他以往很多观点甚至都为之改变。
甚至于......
他以往嗤之以鼻的驭民五术,在现在,他甚至觉得是良谋!
因为天下运转终究需要有人付出。
穷则思变,物极必反,四季轮回,月圆月缺。
一切都暗藏各自的玄妙。
......
嬴政依旧在巡狩的路上。
在东部的时日,嬴政并非全然耗费在了求仙事上,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督促燕齐旧地的迟滞工程的施行,所谓的迟滞工程,便是坏城郭,决川防。
而在昨日。
嬴政随行的车队到达了碣石。
碣石之地,为旧燕赵齐三国拉锯地带,要塞林立,多年来互相攻防,互相淹决,堪称战国时期川防为害最烈之地。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致力于疏通各地川防。
眼下山东六地大多数地方川防已疏通,然此地却是迟滞了很多。
因而嬴政的车队刚到达碣石,便开始雷厉风行的整改,在与随行群臣会商之后,正是开始对此地大刀阔斧的治理。
目下。
随行君臣并未过多监察川防疏通,而是汇聚在一块巨大的碣石旁,商议着应当在这块巨大的碣石上刻下什么。
嬴政长身而立。
望着身前的高大碣石,也生出了几分感慨。
开口道:
“朕开国以来,夙兴夜寐,为的是实现天下安定,不过这终究难以实现,而今大秦内外皆有忧患,儒家之事、六国余孽之患、匈奴百越之扰,无一不困扰着帝国,然朕却是无惧。”
“所谓艰难,岂有灭六国艰难?”
“天下再坏?还能比天下诸侯纷争不断时崩乱?”
“大秦要的是天下真正一统!
!”
“尽管天下都在骂朕是无德之君,但大秦的德行岂需外界定义?”
“朕的德行是存定四极!”
“而今儒家叛乱,以往儒家宣扬的‘德行’也该变一变了。”
“这篇碣石刻字,便以德为论。”
闻言。
随行官吏连忙附和道:“陛下圣德!”
嬴政看了几眼高大的碣石,直接转身离开了。
留下群臣商量着刻字。
李斯等朝廷重臣,也并未多逗留。
直接跟着始皇离开了。
而在始皇跟朝廷重臣相继离去后,留在此地的官吏这才暗松口气,他们互相接耳道:“诸位对大秦之德行有何看法?”
张苍想了一会。
开口道:
“我倒是有一个见解。”
“陛下方才说了,皇帝之德,乃存定四极。”
“也即是说,天下一统为德,惠及天下为德,大秦推行的各项政策同样是德。”
“所以这篇刻石已呼之即出。”
“当以大秦开国为要,以大秦新政为基,辅以天下之愿。”
“而这便是大秦之德。”
闻言。
其他官员连连点头。
御史中丞冯去疾道:“不知张御史心中可有定文?”
张苍停顿片刻。
开口道:
“确有一二。”
“碣石门刻文当书......”
“遂兴师旅,诛勠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肥土城。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
“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
“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着仪矩。”
张苍终于显露出自己的才学。
在群臣都拿捏不定时,信口一开,便已然成章,拟成了这篇刻文。
听完。
百官无一不喝彩。
甚至喝彩中,还夹杂着几声恭维。
张苍面不改色。
但心中却暗暗叹息几声。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过于张扬,然秦落衡为大秦公子之事传出后,他也是从一名没太多存在感的御史,一下变成近日百官恭维的对象。
对此。
张苍也颇为无奈。
他其实知道同僚的心思。
就因秦落衡。
一来,他的才华在士人盛会上,得到过秦落衡认可,二来他当初提拔的固,却是跟秦落衡关系匪浅,连带着他也跟着沾光。
然同样也传出些闲言细语。
甚至于。
他还被人说是靠关系当上的御史。
这让张苍好生郁闷。
十年修学无人问,一朝显名因他人。
他这次之所以出头,便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学,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
同时。
张苍的确生出了一股进取心。
他已经意识到,这次或许真是一次机会。
让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何尝不想如师兄一般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又何尝想一直不温不火?
这一次。
他想为自己正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