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快马赶到济阳县,此刻的济阳县已经被朱能的先锋光顾过,县里的主事之人要么降了朱棣,要么已经向南方逃去,根本没有人敢阻拦纪纲一行燕军。
纪纲找到王省的家里,一挥手,让士卒冲入了王省家中,试图干净利索的绑了去见朱棣,可没想到还没过去多久,士卒们竟全部灰溜溜的被骂了出来。
一名士卒抱拳对着纪纲苦涩道:“那老家伙骂人忒狠,又摆明了不配合,我们虽想动粗,可却怕伤了那个老家伙,到时候到了殿下面前反受责骂,纪兄弟你看现下咱们如何是好?”
这名士卒的话,其实就想要纪纲一句他承担全部后果的承诺。
但是纪纲也不傻,他大概清楚朱棣见王省的目的,也不愿意好好的一趟差事,最后一点好不落。
他想了想后道:“这样,你们随我进去,我去劝劝他。”
随后,纪纲翻身下马,带着军卒再次气势汹汹的闯进了王省的家中。
王省家中仅有的几个下人皆自手持棍棒,对纪纲等人怒目相视,不过纪纲等人毫不在意,甚至气势上反压着那些下人连连后退。
但当纪纲在中堂见到稳坐如山的王省时,身上的气势却莫名的一滞。
王省虽花白着胡子,可坐在高椅上一晃不晃,甚着双眼炯炯有神,宛若朗朗清明的星辰,这导致从他身上散发的气势毫不低于纪纲等人,不仅如此,气势中好似还比纪纲等人多了一丝万邪不侵的刚正感。
这么一番正义的模样,能把士卒们骂的灰溜溜,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稀奇。
纪纲看着面前这位能做高官,却不做高官,只愿教人读书,又劝人读书的人,心中也升起一抹羞愧,他抿了抿嘴,下一刻把心中的那丝羞愧狠心的抛之脑后,然后冲着王省行了一个晚辈礼。
“学生纪纲见过王教谕。”
王省神色略显出一丝惊疑:“读书人?”
纪纲没有回答,可他的神情却也表达出了他是读书人的意思。
王省嘴角跳了跳,好为人师的他想要开口说教两句,可他想到他如今的状况,又想到面前的纪纲也不是他的学生,张了几番嘴,最终把说教的言辞憋了回去,化成了一句:“所来何事?”
“燕王殿下想要见一见王教谕,还请王教谕一行。”纪纲说道。
王省在纪纲身上打量了两眼,他没有不屑,只是眼中的失望之色越发浓郁,这让纪纲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火,这种失望的眼神自小到大他见的太多了,相对来说他宁愿王省破口大骂他一通。
可王省并没有出恶语,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的老师失职了。”
这话让纪纲一下子偷偷的捏紧了拳。
从小到大,他的老师们,哪有一个会自责?!反倒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纪纲朽木不可雕,以免他纪纲影响到了他们的教学水准。
但无所谓了。
他纪纲即便是颗野草,也会疯狂的蔓延,长出鲜丽的花朵。
纪纲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敬佩的开口道:“以往听高贤宁说过,其师高风亮节,向来以身作则,如今一见,王教谕果然传闻不虚。”
“你认识高贤宁?”王省再次有些吃惊。
高贤宁是他有数的几个得意门生。
纪纲点头:“曾有幸在济南与贤宁兄弟做过同窗,虽然我后来被逐出学堂,但至今与贤宁兄弟有书信来往,他是纪纲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友之一,我亦看中和他的友情,甚至高过我的生命。”
说道这里,纪纲顿了一下劝说道:“所以,还请王教谕看在贤宁之面,随我一行,等见了燕王殿下后,不管什么结果,我纪纲对天发誓,定舍命保证不会让贤宁的老师出事,也请王教谕不要为难学生。”
他想通过高贤宁这个双方都熟悉的人,来达到他的目的。
而且在他的意识中,王省去见朱棣,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朱棣心胸没有小到和一个读书人计较的地步。
最多惹的朱棣怒斥一顿而已。
这般,王省有什么去不得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对于王省来说,在这种时局下,哪怕他只是去见一见朱棣,依旧是生命不可承受之污点。
王省轻呵了一声,看向纪纲,他一生教学,自认眼睛毒辣,所以也能看出纪纲神色中带着的坚定,不出意外的话,今日纪纲是必定要带他去见朱棣的。
随后,王省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依旧带着血腥气息的军卒,然后,他仰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想了一会儿什么,过了良久,最后他才睁开眼,淡淡说道:“我一生教学,未曾为难过一个学生,今日亦不想让你难做,这样吧,你让我召集学生,让我再给学生上一堂课,咱们再言其他如何?”
纪纲神色一喜,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说通了王省,随即点头同意。
王省教书的地方叫做明伦堂,他亲自敲响学堂前的鼓声,济阳县他的学生听闻后,一个个不惧危险的向着明伦堂跑去。
等到所有学生聚集起来后,王省把军卒们驱出门外,他眼光在学生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纪纲身上。
他笑道:“老朽学生在这般情形下,闻鼓皆至,足以让老朽自豪。”
纪纲看到这一幕也颇有感触,俯身表示佩服。
不过此刻王省却没再搭理纪纲,已经面对学生站好,说起了话来,他语气带着一些伤感问道:“大家可知此处为何唤作明伦堂?”
学生们七嘴八舌回答。
“因为先生要让我们明白伦理纲常。”
王省点头:“不错,天地有序,万物有秩,明白伦理纲常行事才有准则,可现在燕王兴兵甲为祸,无视君臣骨肉之情,不管河北各地百姓兵祸滔滔,而当今皇上也不讲叔侄之情,大兴兵甲讨伐,更兼德州,河间各地城池臣属又望燕而降,无为君报国之念,这天下哪还有本该有的模样,君臣之义又都跑到了哪里?”
说着说着,王省双眼流淌出了伤感的眼泪,他仿佛对这个世间的人们都失望透了。
学生们有些还小,虽不太明白王省为什么伤心,但是看着老师哭的这么可怜,一时间也都哭了起来。
王省努力压了压眼泪,再次环顾众位学生,接着道:“今日老师唤你们过来,就是怕你们被这个世间所影响改变,老师怕你们以后也变成了不顾伦理纲常之人,所以,老师今天用命,来帮你们竖一竖,书生心中的忠义之气。”
这话一落,纪纲心中便觉不好。
可他根本来不及阻止,王省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了学堂里的柱子上。
鲜血随着王省额头蔓延而出,凝结出他对未来的一片厚望。
纪纲心中震动,可下一刻心中突然大叫不好,王省这么一死,他的差事怎么办?朱棣又该怎么看他?!
……
而与此同时,即墨县主簿周岐凤的妻子王静,蓦然从病床上惊坐而起,周岐凤见状连忙过去关怀。
“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也不要太担心,燕军虽说攻破了德州,但是岳丈也不见得会出什么意外,你瞧你自个吓的自个,都吓的躺倒病床上了,怎还不肯稍稍宽心,再者说岳丈总归是一代大儒,声明在外,燕王定然不会要了岳丈的性命的。”
王静摇头捂嘴,双眼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片刻间已经沾满她整个手掌。
身为女儿,怎会不知父亲的性子。
她哽咽开口道:“夫君,咱们再派几个人去济阳打探吧,我怕父亲已经遭遇了不测,我想要再派些人过去。”
“好好好,你别担心,我这就再派些人过去,到时候把岳丈请回来,在咱家多住些日子。”
王静仿佛一个无助的人,紧紧握着自家夫君的衣袖不肯松手。
几日后。
当王静等到从济阳回来的人马时,车上除了原班人马,便只多了一具尸身。
王省的尸身。
作为女儿的王静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她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
对于她来说,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知道了结局,却改变不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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