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小学,上午最后一节课,国文课。年近半百、一袭麻布长衫的宋老先生出口成章,教授起唐诗宋词明清小说,根本不需看一眼讲义,他在三尺讲台上讲课犹如说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学生们都喜欢宋老先生的课,不只因为他的课极其生动有趣。更因为他的课,远没别的课那么多的约束。
例如算数课,阿拉伯数字的千变万化,实在无趣。
宋先生个性中庸,且板书的速度很慢。在他难得转身板书的时候,学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偷摸谈笑间,悄悄将在学堂闷了一上午的疲惫化解。
宋老先生一生风雨,过的桥比孩子们走的路都多,怎么会不清楚暗地里那些小动作,只不过他体恤孩子们纯真,因此懒得计较而已。这些孩子们大多聪慧,总有一天,他们会成长为参天大树,成为这个国家的脊梁。
老人家中书房,一摞珍贵古书的中间,至今仍旧珍藏着一封泛黄的信封。信封里有书写工整、笔力笔走龙蛇的一封信,还有一张年轻人的照片。那是一个传奇的年轻人,他在福禄小学的时候,一身匪气、极力捣蛋,曾经将好好地小学,弄得像他林某人的帮会后院。
但照片上的年轻人,一身威武的新式军装,满脸笑容纯净烂漫。尽管他推了个干净阳光的寸头,宋老先生还是能从他那张略微沧桑的脸上,看见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影子。
宋老先生很欣慰,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亲手调教出一个国之栋梁的年轻人,死了又如何?
所以老宋离不开三尺讲台,就像骑兵不会丢弃自己的战马。邻里有闲话,笑话他越老越钻钱眼,临门一脚进了棺材,还指望想靠自己那一把工龄,多挣些课时费。老宋从来不辩解,那几块狗屁大洋,还入不了老子眼。
老宋一生最得意的东西,在讲台之外,除了能藏着锦绣山水的国学,一些孤本的藏书,再无其他爱好,除了一尾游鱼。
今天天气不好,临近下学,头顶上乌云越是遮天蔽日。教室前面,挨着三尺讲台有一个玻璃鱼缸,其中一尾红鲤鱼,时不时越出水面。
林东水忙得很,一边听先生讲《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天长地久有时尽,都是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的好诗;一边盯着那尾红色鲤鱼,生怕它稍稍用力,跌落到鱼缸外面。
一张纸条在先生板书之时,跋山涉水,从最后一排开始,被人递到林东水所在的第三排。后座上的人,一脸坏笑,用墨水笔扎了一下林东水背部,东水转身,在疑惑的眼神中将纸条接过去打开,程英的笔迹歪歪扭扭,写道:“东水小王八,今天放学别走?”
林东水心湖之上,一记重击,天崩地裂。
他抬起头,教室外的走廊上,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别的班级孩子,趴在窗户上,笑的不怀好意,都是程英同伙。
想起前几天被人打得剩下半条命,还被从头到脚淋了不少童子尿。林东水心如死灰,今天又少不了一番蹂躏。一周内连着三次挨揍,最可气的是,他已经敢于跟对方拼命,奈何自己一副小身板,偏偏不是那些王八蛋的对手。
“要不然,跟他们鱼死网破?”
林东水感觉自己快要熬不住了,程英那帮人近些日子越来越猖狂,找自己麻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从家里偷偷带了一把匕首,那是后厨用来剔骨的匕首,锋利异常。他想,自己实在受不了每日受欺负的日子,实在不行一咬牙,跟程英那厮同归于尽算了,街上混混不总念叨杀人不过头点地。
再细细一想,林东水又舍不得父亲。从小到大,他活的不如大哥二哥潇洒壮烈,父亲却从未偏心对他。
“要不,跟二哥低头求助?”
林东水很快都次否定了这个想法,二哥昨日报考工部局落榜,他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