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将失去伙伴的悲伤与怒气发泄在政宗身上,便很可能令直贞与美惠的血白流。
竹千代在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后,自然不会如此意气用事。
十五岁的竹千代,虽还没能体会家康或秀忠那种站在无人之巅所担负的重任,但他已经足以能够真切感受到作为未来将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那就是整个脑袋都必须时刻处在高度运转的状态,随时准备对任何政事作出最适当的反应。
他是正向无人之巅攀爬的少主,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在悲痛或沮丧情绪里的时间。
当清楚地认识并接受这一点后,竹千代也调用了他所积累的生动演技。
“抬起头说话吧,政宗大人。”
“你不必有任何内疚,既然大人听令在江户设置府邸、又安置了家人亲卷,我们幕府自当有责任和义务护你等周全。”
竹千代掀开被子,在秀忠注视下朝着政宗缓步走了过去,极为器重地将对方给扶了起来。
政宗显然对这个突然之举感到受宠若惊。
“少主……”
“听好了,你此趟是为探望我而来,而非什么请罪。尹达府邸里潜入赤目毒蝎并非政宗大人之过,因此又何来要我尽管责罚之说?”
“但这本是我尹达家之事!我家在江户驻有三千藩士,却为顾忌妻儿安全,而劳烦少主亲率心腹入梦迎战那赤目毒蝎,以至少主最后痛失两名爱将……”
政宗谈及此事的神情举止极为动情,说到最后甚至显得痛心疾首。
竹千代窥见他于其间倒还保留了六、七分真心,便也宽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作为外样大名、以及一度曾想背弃家康恩惠而企图伺机夺取天下的枭雄,竹千代深知若要求对方百分百忠诚于自己,绝对是异想天开、甚至是不可能之事。
但通过入梦伏诛赤目毒蝎一役,竹千代便是对政宗和尹达家正式施了恩情,也算在彼此之间搭建了一条不会轻易断裂的连接细线。
因此哪怕政宗只为此动了六、七分真心,竹千代也将之视为自己涉足政事后收获的一个胜利。
那么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好不容易赢取到的真心加以稳固,使尹达政宗甘愿为他效力。
两人此际的交谈互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暗潮涌动,极为考验竹千代的政事手腕与谋略。
“政宗大人言重了。尹达府邸既设在江户、大人妻小又身处江户,那便是我德川家范围之事。”
“直贞和美惠确实是我两员爱将,在我心里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就如同井尹直政大人之于爷爷一般的意义。”
“但身为武士就必会上战场,即使深受爷爷宠爱的直政大人也不例外,这点相信父亲和政宗大人都很清楚。”
“直政大人在关原合战时再次立下大功,并为此身负重伤,在战后又将所有精力投放在巩固江户幕府稳定的政事上,因劳累导致旧疾复发而最终病逝。”
“不过政宗大人,我觉得他是死得其所,相信离世的那一刻,直政大人内心亦满是荣耀。”
“对直贞或美惠来说,在梦境里迎战赤目毒蝎而光荣牺牲,也算圆了身为武士的忠义和理想。”
“所以我并不认为你有哪些过错需要被治罪,对我或那两名牺牲的伙伴来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份内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竹千代对政宗施展的互动,是一场段位极高的语言魔力。
他既卸下了政宗的心防,同时亦巧妙地彰显了自己身为未来三代将军的担当与责任感。
同时竹千代更将秀忠先前用来宽慰他那番关于武士道精神的话,活学活用地施展在与政宗的互动上。
他这个举措,既彰显了强兵之上无弱将的眼界与胸襟,同时也对武士道信奉的忠义二字进行了点睛——
武士对主君须践行忠义、将军家对居住在江户的大名及其家人有确保对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大名自然也须对政统天下的将军家效忠,这方为大义。
城府深沉如政宗,自然立即就领悟到竹千代这番话语里潜藏的深意。
他当即就紧攥着竹千代的手,“扑通”一声再度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