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狠!”
“真踏马绝!”
不用想,这缺德的主意绝对不可能是那呆板耿直的夏元吉能想出来的。
而老爷子身为皇帝,又还在那太庙中禁食,八成也不会用这种龌龊的法子。
唯一可能的,就是自己那老爹。
别看自家老爹平日里憨厚老实,呆呆萌萌、唯唯诺诺的,整天顶着一张受了委屈的幽怨脸。
可朱瞻基却明白,这些都是装出来的。
加上今天早上的事情,这事绝对跟自己那便宜老爹脱不开关系。
为的就是逼他朱瞻基顾全大局,从而妥协。
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就当朱瞻基脸色难看的瞧着这一切时,他身边的二叔朱高煦也从这些人的哭闹声中听出了大概。
“小子,你这是要杀那夏元吉?”
朱瞻基眼角一抽:“我杀他?他一个户部尚书,轮得到我杀?我不被他们一个个逼死就算好的了。”
“那这.....?”朱高煦疑惑的指着府外这一幕问道。
朱瞻基沉着脸说道:“他们这是在逼侄儿我呢.....”
一瞬间,听到朱瞻基的话后,朱高煦虽然依旧没明白这中间怎么回事,但也渐渐回过味来,不由的摇头,说道:“就说你们这些读书的人心眼多吧,得了,自己想想怎么收场吧。”
“不过,小子,你要是给二叔五万两,二叔也帮你摆平,怎么样?”
想起之前被朱瞻基坑了五万两的事情,朱高煦忍不住的便想找回场子。
毕竟,对付老爷子他没那个本事,可对付这些人,他朱高煦可太会了。
瞅着二叔那摆明了趁火打劫的模样,朱瞻基怎么可能让他如愿,再说了,银子都被朱瞻墉那小子给弄走了,他去哪弄五万两去。
所以压根便没再搭理二叔。
瞧着朱瞻基不搭理自己,朱高煦又忙降价道:“三万,怎么样,你帮二叔一回拿了五万两,二叔也帮你一回,三万两不过分吧?”
闻言,朱瞻基依旧没有理他。
不仅如此,还举步朝着府外走去。
“两万!两万总行了吧!”
“........”
随着朱瞻基走了出来,那府外的人越发哭的热闹了。
整个汉王府的周围,也渐渐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见着这一幕,朱瞻基沉着脸,对那跪在众人中间的夏元吉喊道:“夏元吉。”
听到朱瞻基的话,那夏元吉忙起身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周围那些其他的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们也一个个上前见礼。
不过对于这些人的见礼朱瞻基压根没有理会,而是沉着嗓子对那夏元吉说道:“叫你府上的人都撤了吧。”
听到朱瞻基的话,夏元吉自然不肯:“殿下,皇上有旨要臣等完善那摊丁入亩的法子,臣等愚昧,唯有找出那献策之人方能做到。若在两日后做不到,皇上便要重责,微臣请殿下开恩.....”
说完,躬身对着朱瞻基行了个礼。
然而,朱瞻基却压根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再次重复道:“我说,把人撤了。”
朱瞻基声音不算大,反而异常平静,但那话中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让整个场面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也在听到朱瞻基这话时,明显愣了一下,可那耿直的夏元吉在回了回神后,却并不想妥协。
就当他还要说什么时,站在一旁正偷偷观察着朱瞻基神情的杨士奇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配合着朱瞻基刚刚的话,说道:“夏大人,既然殿下命你撤了,你怎么还听不懂呢,快叫人撤了吧.....”
在场中的人都是朝廷的高官,虽然也时常与朱瞻基碰面,但相互之间的了解却不多。
尤其是那六部尚书,即便是在之前朱瞻基监国时也没有太多的联系,大多以折子汇报。
不过杨士奇身为内阁中的大学士,后来还被朱瞻基提拔成了内阁首辅,他对朱瞻基的了解是众人中最多的。
别看这位长孙殿下平日里喜欢嘻嘻哈哈,又年纪不大,可当初在尚书房中对付那解缙的手段,可是让他杨士奇记忆尤深。
尤其是当面前这位长孙殿下的脸色严肃起来的时候。
为了不让夏元吉重蹈解缙的覆辙,被丢回家醒酒,杨士奇只能赶忙拦住了夏元吉。
夏元吉虽还有些不甘心,不明白杨士奇为何如此,但见杨士奇已经这么说了,也只好乖乖的对着朱瞻基再次行礼,道:“微臣领命。”
说罢,便带着满心的疑惑转身朝着自己家里人走去。
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朱瞻基便说道:“太子爷叫你们来的吧?”
听着朱瞻基的问题,众人也没隐瞒。
见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朱瞻基的脸上越发阴沉起来。
果然是他.....
还真是把老爷子的阴险给学到家,现学现卖起来了。
不仅如此,做的比老爷子都狠。
直接要这些大臣的家卷来逼迫自己了。
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的模样,这怎么招架?
还真让人带着刀来将她们都赶走,亦或者将这些七老八十的老婆子给抬进诏狱里?
朱瞻基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行了,都回去吧,告诉太子爷,我一会儿就回去。”
见朱瞻基说出这样的话,众人的心中都松了口气。
躬身对着朱瞻基行了个礼后便朝着皇宫当中返回。
这一场闹剧,终于是消停了。
就当朱瞻基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心中无奈时,此时的皇宫太庙之中,朱棣正高兴的大笑着。
“哈哈哈哈哈!”
“老大这个傻小子终于是开窍了,竟把夏元吉一家的女卷都给带过去了,哈哈哈哈,还真有他的!”
笑罢,朱棣再次转过头来,对着面前的太监问道:“那朱瞻基那小子呢,他怎么说?”
那太监见朱棣高兴,也是陪着笑回话道:“奴才瞧着长孙殿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出来后也是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什么话都没说,就要那夏大人将人给撤了。原本夏大人不愿,幸好那杨士奇杨大人给拦了下来。”
听着太监的话,朱棣的脑海中也大致浮现出了当时的场面。
对朱瞻基的应对也是暗暗点了点头,看样子十分满意。
不过还是追问道:“再之后呢?”
老太监道:“后来。长孙殿下还是答应了夏大人他们,说是一会儿回去。”
听到朱瞻基这小子终于妥协了,朱棣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自言自语的滴咕道:“臭小子,跟爷爷较劲,你还差着辈儿呢!”
.........
皇宫,尚书房。
从汉王府离开后,朱瞻基便沉着一张老脸缓步来到了这里。
走进尚书房的大门,朱瞻基立马便看到了殿中正在等待着的大臣们。
与此同时,众人也发现了朱瞻基的到来。
不过与周围那些大臣们的高兴不同,老爹朱高炽在感受到朱瞻基那幽怨的眼神时,却不免有些尴尬。
毕竟这法子也确实有些恶心人了。
都是一家人,正常来说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尤其他还是太子,这做法说什么也有些下作了,跟他往日里温文尔雅的气质完全不搭调。
面对朱瞻基幽怨的眼神,朱高炽虽然有些尴尬,但自己毕竟是做爹的,还是硬着脸皮上前,装着湖涂,笑道:“臭小子,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老爹如此不要脸的话,朱瞻基露出一个微笑。
“那我走?”
朱瞻基这话一出,老爹朱高炽的脸色顿时胀红。
不是因为害羞,是急的.....
见老爹如此,朱瞻基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自己亲爹。况且事已至此,自己来都来了,还是别气他了。
想到这里,双手一摊,道:“我人都到了,诸位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听到朱瞻基的话,朱高炽也不管其它,直接就问道:“那摊丁入亩之策,是谁写的?”
朱瞻基说道:“我。”
朱高炽眉头一皱:“臭小子,这事事关重大,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赶紧说出此人身份,我们还要将他叫来一同商议对策。”
朱瞻基再次叹了口气,重复道:“是我写的。”
见朱瞻基还是这么说,朱高炽无奈的说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对策想不好,你爷爷指不定就要砍了夏尚书的脑袋,你不为别的,就为了夏大人一家老小也得老实交代啊。”
不仅是朱高炽,就连一旁的其他大臣们也都满脸的焦急。
见此,朱瞻基是真的无语了。
现在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嘛?
朱瞻基拱手对着在场的众人挨个转了一遍,说道:“诸位,那摊丁入亩之策就是我写的,没别人了,我倒想这是别人写的,可我也找不出这人来啊。如果诸位真的不信我的话,那就放过我,别来折腾我,我谢过各位了。”
瞧着朱瞻基又要跑,朱高炽赶忙拦住了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朱瞻基,说道:“真是你写的?”
朱瞻基道:“爱信不信。”
随着朱瞻基说完,一旁的大臣还要说什么,朱高炽却突然拦住了他们的话音,继续说道:“好,既然你说是你写的,那爹问你,这摊丁入亩之策可有什么遗漏,或者疏忽之处?”
朱瞻基听到老爹这个问题并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指着那夏元吉说道:“去,拿纸拿笔。”
听到朱瞻基的话,对于拿纸笔他们自然可以理解。
可被朱瞻基指着的夏元吉却愣了一下。
身为户部尚书,他多少年没遭受到这样的境遇了。
就是皇帝要说什么,也大多是让伺候的太监执笔,更没有这么颐指气使的指使过他。
可想了想,最后还是无奈的应了声:“唉。”
随后便转身去拿纸笔了。
瞧着向来在众人当中时时摆着架子的夏元吉如今被这位长孙殿下指使,一旁熟悉夏元吉的大臣们纷纷憋起了笑。
也都明白,这是这位长孙殿下在出之前堵门的气呢。
当那夏元吉准备好纸笔后,朱瞻基这才缓缓开口道:“要说弊端,这摊丁入亩的弊端、疏漏,还是很多的。”
随着朱瞻基一开口,周围众人也渐渐收敛起原本的玩笑,认真的听了起来。
尽管他们并不认为朱瞻基真的能说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此时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了顶点。
“这其中最大的疏漏,就是对士绅集团的免税之策。”
“简单说,这摊丁入亩之策的根本是将那些无地、少地百姓的赋税压力转移到那些土地实际拥有者的身上。可目前根据我朝的国策,土地实际拥有者中占据最大份额的士绅、宗亲、勋贵,却全部拥有土地的免税赏赐。”
“如果这免税的赏赐不取消,那么取消丁税后的压力只会转移到少数通过实际劳作富裕、且没有免税之权的百姓身上。这么做,等同于强盗之举,将他们几十年的辛劳转眼付之东流。”
“而想要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朝廷给予的免税之策。”
“嗯.....我称其为,官绅一体纳粮。”
知道这件事自己避无可避的朱瞻基,这次在讲解这件事情的时候倒是比跟老爷子讲时爽快了很多。
原本并不觉得朱瞻基能说出什么实质性问题和解决方桉的朱高炽,对于眼前自己这儿子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尽管直接取消免税制度这件事本质上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绝妙之策,但最起码朱瞻基提到这个问题也说明他抓住了这摊丁入亩之策的关键,这个办法也确确实实可以解决摊丁入亩之策的一大弊端。
一旁的众多大臣们在听到朱瞻基说出这一点后,也都目光闪烁。
“你继续说。”
老爹朱高炽到底是监国几十年的太监,在谈起正事来时,这份养气功夫还是很足的。
对于朱瞻基所提到的这件官绅一体纳粮并没有当即作出任何反应和意见,反而是催促他继续说完。
“刚刚我就说了,这摊丁入亩之策的根本是将那些无地、少地百姓的赋税压力转移到那些土地实际拥有者的身上,让穷苦百姓有更多生存的空间,改善生存条件。”
“而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纳粮的本质是改善土地兼并所带来的无地少地百姓无法生存的后果,并且有效的抑制土地兼并之风愈加盛行,让土地留在穷苦百姓的手中。”
“可诸位想想,穷苦百姓活不下去在税收制度上除了这土地兼并的原因外,就没有其它弊政了嘛?”
“其中首要一点便是税收过程中的火耗一项!”
“按照以往的情况,地方官征收钱税时,会以耗损为由,多征钱银。可他们增收的那些赋税就真的只是其中火耗吗?我看不见得。”
说完,朱瞻基还转头看向了一旁正在奋笔疾书的夏元吉,问道:“夏尚书,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了,说说吧。”
听到朱瞻基的询问,缓缓停下笔的夏元吉在思考了下后,回道:“正如长孙殿下所言,一些地方官在征税赋税时除了正常的火耗之外,经常会出现以火耗为名,谋取私利的情况。毕竟......”
说到这里,夏元吉突然停住了。
就当众人疑惑时,朱瞻基却是看的明白,直接说道:“直说无妨。”
得到朱瞻基的允诺,夏元吉这才继续开口道:“毕竟我朝实行薄禄制,官吏俸禄与历代比起不敢说最低,但绝对不算高。按照如今物价,很多地方的官员仅靠俸禄根本无法满足正常的用度。”
“以一个正常的七品官县太爷为例,每月俸禄为7.5石粮食,或者45两白银,看似满足用度还是不成问题的。但这是京官,地方官的俸禄还要减半。加上全国各地因粮食产量多寡,粮价也不尽相同,有的地方俸禄只够开支,有些地方却完全不够。”
听着夏元吉的话,在场众人虽然都是朝中官员,但这些小事情有时还真注意不到。
不过,夏元吉的话对于朱瞻基而言还是太保守了。
毕竟夏元吉乃是朝中官员,有些事情且不提他知不知道,就是知道,有些话他还是不能说的那么赤裸裸。
想到这里,朱瞻基便也没再耽搁,直接接着那夏元吉的话说道:“若仅此,按说满足吃喝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并不是那些官员们谋取私利的借口。”
“但是。”
“诸位都是朝中大臣,又大多有皇上的诸多赏赐以及田地收益,还有高出地方官一倍的俸禄,所以很多事情或许并不清楚。依旧以地方七品县太爷为例。”
“除了地方官员要比京官少一半的俸禄外,一个县太爷还有什么除了日常用度外的支出呢?”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招募师爷的耗费,正常一个县太爷都会配有两名师爷,钱粮师爷与刑名师爷,这两位师爷都不属朝廷编制,每月俸禄皆由他们的主官,县太爷负担。原本朝廷发放的俸禄只为官员用度,如今却多了两人。”
“而县太爷所负担的俸禄,还必须要满足这二人一家日常的用度,否则又如何能招募的来人。”
“不仅如此,自皇爷爷登基之后,诸多用兵之处,导致朝廷朝政贵乏,为了找补这一部分的银钱,朝廷便在官员俸禄上做了文章,实行折俸制。将官员俸禄分为了‘本色’与‘折色’,本色部分还好,一部分发放禄米、一部分发放折银折绢,这些在市场上还比较有价值,也是平日的用度之物。”
“可是在折色部分,却发放的是太祖时发行的大明宝钞,甚至有时以香料代替.....”
说到这里时,朱瞻基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朱高炽与夏元吉。
因为这样的事情绝对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毕竟老爷子这位征北大将军没钱了,跟谁要?
肯定是这二位。
而这二位也不可能平白的变出银钱来,只能是各处的弥补这个亏空。
果然。
在听到朱瞻基说起此事的时候,这二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尴尬之色。
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是有点坑人了。
那大明宝钞在洪武年间发放后,其价值可以说是水涨船低,购买力贬值的速度超乎想象。
一朝不如一朝,虽然如今还没达到废纸一般的地步,但也差球不多。
至于那香料,更是坑人,这玩意儿正常人谁用?
自己用也用不完。
在处于农业时代的民间,吃都吃不上,还香料呢....
谁买?
卖不出去就得砸手里。
等于是这部分的俸禄平白就没了。
这样的事情就出自二人之手,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
面对朱瞻基直勾勾的眼神,老爹朱高炽也有些尴尬,实在扛不住了,便梗着脖子说道:“臭小子你看我们做什么,继续说你的。”
相比于夏元吉与朱高炽的尴尬,一旁的其他大臣们却十分的惊讶。
从这二人的表现来看,显然这位长孙殿下所说的话都很属实,也就是说,这些连他们这些朝中大臣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位长孙殿下却全都看在眼里,并且还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危机。
这与长孙殿下平日里的表现可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