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决别(1)
虢国丑公十六年,秋。
晋国十万铁骑兵临城下,硝烟四起,虢国王城之内却再无领兵的战将。国君唯一的女儿上末奋力将玄铁剑插于城墙之上,道:“谁愿同我一起杀敌?”
城门之上三千将士单膝而跪,呐喊:“誓死追随,护我虢国!”
两次攻城,两次死守,城墙内外尸横遍野,血海蔓延到天际与残阳相接映红了整片苍穹。上末的战袍也已残破,墨色掩住了殷红的鲜血。
敌军见久攻不下暂停攻城,三里之外驻扎安寨。
上末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在简陋的军营中休息。她靠着营帐,左手习惯性的转动右手手腕上的如意镯。三年前君师父送她这个如意镯,说是可保平安,现在国将破,家将亡,何来平安?
上末苦涩一笑,君师父在赠她镯子时还承诺过几个月就会回来,他的话和这个镯子一样都不可信么?
上末不信,就像神秘黑衣人跟她说的那些话,她就从来都没信过。在敌军来犯前几日,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告诉她她带的这个如意镯是锁她魂魄,禁她法力的神器。黑衣人还说君师父是天上的神仙,而她也不是什么凡人,只是附在凡人身上的上古神器神农鞭的仙元。
什么神仙、什么神器,都是骗人的鬼话!
然两日后,君师父的到来却生生印证了黑衣人所说的一切。
消失了三年的君师父凭空出现在她的营帐内,诡异得就如那一夜的天气,那一夜狂风大作,宛如千军万马压来,一道闪电仿佛一把利刃,划破长空,蓦地照亮了昏暗的营帐内……
君师父正从她身上抽离出一柄泛着漆黑寒光的古物。本是躺在床上的她突然起身,转身对着他,并无半分惊讶之色,平静道:“你真的是神仙!”
君师父的身影泛起淡淡白光,似要隐去了。也是,他想要的神器已到手,已无留下来的理由了。
一股鲜血涌上来,她和着腥味强行咽下。她摘下如意镯,笑道:“神农鞭是仙族的上古法器,我自会交还给给仙族。”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在经脉间游走,她恢复了仙力,毅然震断仙脉,斩断了与神农鞭的牵连:“但它的仙元是我自己辛苦修来的,何去何从当由我自己决定。”
自此,神农鞭的本体和仙元一分为二,本体归了天界,仙元继续替她占据的凡人肉身守护她的国土。
君师父,那位冷面的神仙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没有了本体的仙元会逐渐散掉,消逝于天地之间。
烟消云散,不落轮回,这样也好。
当夜,敌军发起第三轮攻城,上末带伤抗敌,不幸被擒。
【晋国城内】
“末末、末末……”耳边似乎有人在轻语。
上末艰难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轻袅的帐幔,红如战场上喷洒的鲜血,头顶一袭的金色流苏,舞动如厮杀的纷乱战刀。这是哪儿?她只记得有一箭似流星落地射穿她的左肩,她被箭气带倒在一片血海中……
那是一场悲壮的战争,她领三千残兵背水一战,前方战鼓冲天,是敌国的五万铁骑。而她明知以卵击石也不得不出征,只因她是虢国的公主,护国是她该当起的责任,保家也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她冷得厉害,透骨的寒缠绕不散,逼迫她的魂魄渐渐从身体抽离。
“你总算醒来了!”总萦绕在耳的声音叹道。
望遥看清了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司秋。司秋是她的生死之交,只是如今不晓得曾过命的交情能否抵得过国家的谋利。毕竟,他是晋国的公子,而晋国、正是她现在的敌国。
司秋的手隔着锦衾轻轻落在她的左肩上,关切道:“这里还痛吗?”那正是她受伤之处,但最痛的,岂是这里。因剧痛,她的长睫微微战栗,发白的嘴唇被咬出了红痕。
司秋见她即便痛也不哼一声,不禁复叹一口气。
她强颜欢笑:“从前最烦婆婆妈妈的公子司秋,回了晋国后夜夜笙歌,流连温柔乡,无事也好悲春伤秋起来了?”
说话时覆在她肩头的锦衾略松了些,司秋重新给她掖紧,蹙眉道:“你总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这次受了伤,不知道又何时才能恢复。”
他略带责备的口吻一如从前,望遥悬着的心哐当一下归了原位,喜极而泣,还好司秋还是曾经的那个司秋。
她与司秋相识是在虢国丑公十一年,他被晋国送来虢国,因质子身份,虢国的权贵纨绔总爱捉弄他,上末却视他为知己。当然,大多时候是她要仰仗于他。譬如,她偷溜出王宫,在民间打架输了,他定会帮她讨回公道,打得那群地痞跪地求饶,然后他会敲着她的额头怒其不争道,“不好好练剑,活该这般狼狈。”譬如她跑去深山采药,遇上野兽被追得快断气时,他如天将般及时出现捞回她的小命,同时敲着她的额头,翻白眼道:“又伤成这样,活该啊,活该!”
三年后司秋被晋国接回。转眼两轮春秋,风水轮流,再见时她已是亡国阶下囚。
上末红着眼眶,问出了她一直挂念的事。
司秋躲开她的焦灼目光,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流苏,流苏晃得厉害,搅动他的气息也一片混乱。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稳道:“虢国,还是败了!”声音虽小,却字字扎进她的心窝。
“好在有忠勇的死士护主,掩护你父王母妃逃出了城。”
上末压制住涌上的血腥,嗯了一声。半晌,续问道:“那些无辜的百姓……”
“你放心,晋国答应了你不伤无辜,我即便粉身也要他守住承诺。”
上末笑了笑,难掩虚弱,“很好。”
上末困乏得厉害,几句话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暮色微笼。
她的床榻对着户牖,稍一侧头便可见窗外的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霞影斑驳。两位婢女压着脚步进来,默默地点亮了房间的烛台,又默默地退出。
红色的蜡烛滋啦滋啦跳动了两下。
“口渴么?”床尾传来木凳轻微的挪动声,司秋顶着黑眼圈从阴影处走出,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热气氤氲。
见她点头,他放茶杯在床头,俯身下去将她的软枕垫高些。二人离得近了,上末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你喝酒了?”他记得他不善饮酒。
司秋给上末喂了几口茶水,却不瞧她眼睛。
上末以为他饮酒是因自责,便道:“你大可不必这样,我知你尽力了,两国之事也不可能凭你一人单薄之力扭转乾坤。”换一口气,继续道:“你从来都懂如何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只为一击必中。现在为了救我只怕是露了锋芒,说不定会为你遭来祸事。前路不明,你还是不要饮酒才好。”
“这酒……”司秋侧过头看着床尾一角,道:“是喜酒。”
“嗯?”上末讶然。
司秋起身向厅中走去,瞬间身影便融到了一片跳曳的浮光之中,上末注意到他穿了一身朱红的直裰正服,金丝的镶边在红色烛光中璀璨耀眼。
她恍然,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时运不好嫁给了你这么个木头桩子。咦?也不曾听你说过心仪哪位姑娘,我有心事都与你说,你却将心思藏得这么深。真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赤诚。”
“你要问的只是这些?”司秋挨着房间正中的茶案坐下,端起案上的一物仰头便饮下。上末蓦地一怔,他端起的赫然是两个匏瓜,且还用红丝带相连。
他行的是合卺礼却不见新娘。
司秋又饮下另一个匏瓜中的苦酒,道:“这杯我也替你喝了。”
上末更加惊讶:“是我与你成亲?”
司秋垂首端坐,良久,才问:“上末,你与我成亲,不妥么?”
她没有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期盼,此事太过匪夷,她向来聪慧,稍一思量便猜到了几分。只抓住她认为的重点道:“我是虢国的公主,又杀了晋国多名大将,却还能安然在晋国公子府中休养。让我与你成亲,等于是愿意留下我的命。司秋,你的父王不会仁慈到留个祸患在身边,定是你向你父王做了什么承诺?”
司秋苦笑道:“你顾虑太多,他让我与你成婚,不过是一来可以安抚虢国国民,二来是真的想要彰显他的仁慈。”
上末还欲说什么,却引来一阵咳嗽,猛咳过后捂嘴的手掌上赫然是一片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