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踮着脚、神色紧张，像是做贼一样地跟在气定神闲的老孟身后，来到了住院部1楼。

空荡荡的走廊，走廊顶部亮着一个惨淡色光的灯，站在这头望向另头，全是黑漆漆的一片。

此时已是凌晨3点。

还没走到病房，走在最前面的老孟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它来了。”

清和顿时心下一惊，本能地将阿婆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还以为能侥幸避过，没想到这个弥留对于魂魄的味道还真是敏锐。

“我去缠住它，你们往前面继续走就到了。还有，把小玉借给我？”

“小玉？”

清和愣了一下，虽然有些不解，但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多问，掏出在口袋里呼呼大睡的小玉交给了他。

老孟拿着小玉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快，抓紧时间。”

清和带着老婆婆摸索着来到了109，也就是她老伴的病房。

打开门进到病房里，清和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看着外面的风景，神情憔悴且肃然，就像一截快要入土的枯木，了无生气。

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没睡？！

清和瞬间有些发懵，老人要是突然叫起来把护士引来可就不妙了！可要是跑了的话不就功亏一篑了吗？依老孟那性格，这一次能帮他们就是谢天谢地谢祖宗了！

清和心里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而那位老人对于清和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却完全无动于衷，甚至是视若无睹。

见老人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的反应，清和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一个新问题又出现了。老婆婆这下不能托梦了！

清和又崩溃了，这种近在咫尺而不得的感觉让人分分钟抓狂。清和甚至想给那位老人唱支摇篮曲让他睡着，打晕也成，这样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清和，你替我说吧。”

老婆婆也察觉到了问题，笑着看着他。

清和没法，只得答应。

“阿婆，你说完一句，我就重复一句。”

“哎！”

清和鼓起勇气开口解释道：

“阿公，我是替阿婆来跟你讲几句话的。”

那位老人没有任何表示，连目光都不曾转动。

清和示意老婆婆说话，老婆婆认真想了想后开口道：

“死老头子！”

清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用眼神询问阿婆一定要这么称呼吗？

阿婆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清和只得开口道：

“死、死老头子，”

他担心下一秒那位老人会不会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

然而老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还活着更值得感激吗？

老天爷眷顾你给了你更长的路去走，我还没来得及去抱怨他的不公，你倒先跟他摆起架子来了啊。

在的时候老跟我吵架，现在没人跟你吵了就觉得皮痒不适应了？

听女儿说你还想绝食随我去？你可真有出息啊！

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你跟你吵了，吵了大半辈子现在至少得消停个十年二十年再说吧。

所以啊，死老头子，咱俩暂时休战二十年，那个时候你再来找我，我就跟你吵到下辈子去……”

最后一个字说完，清和百感交集，脸上的神情怔怔的，似乎是还没有回过神来。而老人总算是转过头来看向清和，双眼失神地望着他：

“老婆子来找过你了？”

清和点了点头，他很想告诉他阿婆就在他的面前，但还是忍住了。

阴阳两隔，终究是再也不能见到的。

清和咬了咬嘴唇，然后定定地看着老人的眼睛：

“阿公，思念是很痛苦，但那不能成为放弃生命的理由。而且……离开世上本就很难过了，不要再让逝者伤心了。”

老人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又变成了刚才一动不动的样子，只是多了眼泪，肆意地像是要抽尽对故人的思念，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这巨大的痛楚下能够活下去。

清和低下头不忍再看。

他以为自己看得到另外一个世界后就能看淡生死，原来不是。他以为时间会治疗一切思念，原来也不是，总有些思念已经根深蒂固，化作了生命的一部分。

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老人的身边。

她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人的背：

“死的时候不见你哭，现在哭得跟大花猫似的。”

“再见了，死老头子。”

……

走出病房，老孟已在楼下等候多时。

“说完了？”

“嗯，说完了。”

“那走吧。”

“嗯……诶，小玉呢？”

清和突然记起老孟还没把小玉还给他。

“在那边跟弥留玩呢。”

“什么？！”

清和一脸的难以置信，小玉还能跟弥留玩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约有一人高的黑色大猫状的怪物突然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老婆婆惊呼道：

“弥留？！”

但这只弥留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清和他们，而是神情专注、兴趣盎然地用爪子在滚一个红球。

清和愕然，看来这弥留除了长得像猫，连习性跟普通猫咪也一样。

“可是小玉呢？没看到它啊……等等，那个红球好像很眼熟的样子……”

老孟平静道：

“那就是小玉啊。”

“喂喂喂，你借小玉就是为了这个？”

“嗯，这是在不伤害弥留的情况下拖住它的最好办法。”

“……”

……

“啊~~~~”

被救回的小玉坐在清和的手里嚎啕大哭，老孟直接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清和不停地安慰着小玉，不想越安慰哭声越大，小小身板竟然哭声如此洪亮。

清和只得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两个甜甜圈。”

小玉停了一下，然后又哇哇大哭，声音更加洪亮。

“3个。”

哭声渐渐弱了起来。

“4个。”

抽噎声断断续续的。

“5个。”

“成交！”

小玉顿时破涕为笑。

清和无奈地笑笑，又看向老婆婆：

“阿婆，你现在去哪儿？”

老婆婆笑了笑：

“在说好的地方等死老头子。”

“哪儿？”

话音刚落，老婆婆的身体突然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清和见状大吃一惊：

“阿婆你怎么了？”

“心愿已了，魂魄将散。”

老孟很淡定地回答道。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灵魂，只有消失时间长短的差异。老婆婆能撑这么多天没消失也是因为心中有着强大的执念。

清和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神情呆呆地看着老婆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婆婆看了看自己几近消失的身体，很是平静地笑了笑：

“还在想怎么报答呢，看来没时间了啊，那我就在天上去求老天爷保佑你们一生无灾无难，他要是不答应，我就跟他吵。好歹也跟我家老头子吵了几十年了，不信吵不过他。”

老婆婆还在咧嘴笑呵呵地说着，整个人蓦地一下消失在了清和面前。

清和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

老孟没有打扰他，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地抽起了烟。

这次，真的再也见不到阿婆了。

后面的日子里，清和每次出门上学都会下意识地看向台阶旁，可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他也会到医院偷偷探望老人，看到老人恢复精神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我是不是很奇怪？明明阿婆都走了还要去管这些闲事。”

清和坐在老孟家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闲聊。

老孟躺在摇摇椅上闭目养神，懒懒道：

“没什么，因为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最软弱、也是最厉害的东西在作怪。”

“什么东西？”

“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