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确实是个囊中羞涩的倒霉孩子。
——毕竟邢家是一个家里没人做官, 没人经商, 也没有爵位可继承的一般门第。日子苦逼到全家唯一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人物是作为填房被嫁给了贾赦的邢夫人, 而所有的固定资产也就是几亩薄田, 连个屋子都没有, 在金陵时都只是租了妙玉所在蟠香寺边上的小院子。
就这样的人家, 能培养出邢岫烟这样的读书人, 已经是靠着邢夫人好歹还会念着娘家, 多多少少会在想起来的时候给家里送个几两银子, 再加上邢岫烟本身好学,小时候常到蟠香寺来和妙玉作伴,再被妙玉多教导上几个字的原因在了。
话说回来, 邢岫烟能与妙玉那等清高出尘之人聊得来,见到了神仙一样的黛玉自然是更为欣喜, 又了解了宝钗原是此地主人,却从未来过这地方,当即便极其自然地把自己定位成了“地主”,带着宝钗黛玉二人在此参观。
“实在汗颜。”宝钗也是意识到了自己是此地主人,偏偏论起熟悉程度自己竟不如邢岫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只道,“我还没来过这地方,倒是劳烦贤弟。贤弟在此执教有多久了?”
邢岫烟也不觉局促,只从容笑道:“去岁才来,不过三月。”
“哦?”宝钗笑问, “可是为春闱而来?”
邢岫烟点头:“算是学官大人看重,去岁不过是随便下场,未曾想竟中了。也不怕二位取笑,小弟家中着实贫寒,这一中举家中便等不得了,非催逼小弟速速下场春闱不可,说什么若能中了一二功名,好歹也能贴补着家里些。”
贫寒人家自然有贫寒人家的艰难之处,听了这话宝钗和黛玉倒也都没有露出多奇怪的神色,只是黛玉今年到底下场考了试,听到春闱便忍不住多问一句:“邢兄下场了?”
“没有。”邢岫烟苦笑着开口,“家中虽做如此想,却耐不住我到京中之后水土不服,竟是狠狠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久久不起,春闱是错过了。到此执教,也是小弟囊中羞涩又无颜对家中求救,万般无奈到当铺当衣之时,遇上了薛家掌柜,大约也是怜我羁旅困窘,便荐了我过来做个西席。”
“原是这样……”宝钗温和笑道,“举人老爷来此地执教,倒是此地学生们的运气。”
“哪儿的话。”邢岫烟抿着嘴笑了,“教化万民,便是孔圣人来做此事都甘之若饴,何况是我?再说了,教孩子们念书也有趣得很,并不无聊的。”
“喜欢就好。”宝钗自己也笑,“那邢兄住着可习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否?再有,束脩一类可还满意?薛亥那人我是知道的,最是小气不过,若邢兄在这儿受了委屈或是有些不便,还望不要瞒着我的好。”
邢岫烟凝目看着宝钗,那玩味的神色也是渐渐变了正经,只带着十二万分的郑重道:“薛兄哪里话,小弟不过寒门出身,在此地住着已然是吃喝不愁,又无家事牵累,已然是神仙日子了。这束脩……小弟甚至都不太想收。”
“诶?”黛玉看着这位清隽温文,仿佛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小哥哥,也是怜他家境,只随口问道,“既为人师长,收个束脩也是应有之义,何以不受?”
“惭愧。”邢岫烟苦笑道,“薛兄高义,给了这许多孩子读书识字的机会,让这许多孩子不至于自卖自身,为此不知自己贴补了多少钱财进去。小弟虽囊中羞涩,难以附薛兄骥尾,但若能略尽绵薄之力,让这些丧父失母的子弟能读书认字,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哪还有那个脸面去收束脩?”
宝钗噗嗤一笑:“我说什么呢,若是为了这一桩,你且放宽心,该收就收。何况我开这书院,长远看来,也亏不到哪去。”
这完全出乎了邢岫烟的意料,邢岫烟立时便迷惘了:“薛兄莫瞒我了,寻常小康之家要供养子孙读书尚且需以举家之力,何况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个大小伙子?再有,建这园子的花木砖石,供给这园子之内的孩童先生们衣食,日常采买便有许多果蔬肉类,逢年过节还有新衣分发,学业优秀的学子还能按年得到一部分钱财,哪里不是花费之处?”
宝钗忍着笑道:“邢兄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些,且看看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都去做了什么。”
邢岫烟到底是传统读书人视角,回答的那叫做一个不过脑子理所当然:“学成文武艺,不过是卖与帝王家而已啊……”
“什么话。”宝钗道,“卖与帝王家,那学子们应该学的是什么知识?”
邢岫烟:额……
按着孔圣人的设定,君子嘛,那肯定是要礼、乐、射、御、书、数的君子六艺都得会的,可是时代在变化,现在即便人民群众还是拿着孔圣人的言论作为教材,但是考试的内容,已然和人家当年要求的君子六艺没啥关系了。
现在的读书人,如果要能卖给帝王家,那学的就得是四书五经,制艺文章,诗词歌赋,在某些有特殊需求的皇帝那里,可能还需要精通给写给神仙看的青词。至于武夫才干的射御自然是提也别提,小吏才学的数学历法,在士人眼里也只是小道。
邢岫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答的。
然而宝钗却笑道:“先生在此既然呆了这许久,该知道此地的孩子们都在学什么吧。”
“不提还罢,既然说起这个了,小弟还想着什么时候要是能遇上薛公子,便多多少少要与公子言说一二呢。”邢岫烟道,“希园似乎对正经圣人之言不太热衷,对八股之文更是少有教授,孩子们学的只是水经注九章算术齐民要术等杂书,小弟在此多日,竟都在日日担心少年们读了杂书,移了心性,这好好的能蟾宫折桂的苗子,岂不可惜了?”
不是真的对书院上心了,是说不出这话来的,宝钗自然也不至怪罪,只慵懒笑道:“此言差矣。”
“愿闻其详。”
“薛家在全国各地设立书院,延请名师,重金培养出学子来考科举,今后只要考上了,那人就得记着薛家的情分,不出十年,大周七品以下官吏,十分有一与薛家有旧,二十年后,薛家帮自成一派,四品以下官员……保守估计,能占三分有一吧……”
“这不好吗?”单纯只是读了书,并没有大逆不道到去揣摩帝王心思的邢岫烟迷茫问道。
见他没懂,宝钗也不气恼,只抬手把一杯茶递到了黛玉面前:“清华贤弟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吗?”
“三十年后,正是薛兄四十出头,年富力强之时,而薛家培养出的孩子们自己报团,便能形成一股极大的势力……”黛玉手极稳地接住了宝钗的茶,低下头吹了一口气,无奈接了这么一茬,道,“正是薛兄被逼黄袍加身,陈桥兵变的好时候。”
邢岫烟:Σ( ° △°)︴
“不是……”突如其来觉得自己进了贼窝的邢岫烟,“我……我绝无此意啊……”
“薛兄的意思,不是邢公子有此意。”黛玉无奈,自己个瞪了吓唬人家小哥哥的宝钗一眼,道,“只是他不能这么去做,毕竟自古皇帝皆多疑,于我们而言,心疼天灾人祸之下的孤儿可以有,愿意砸钱也随便,但是也仅限于此,实际上半点借这些孩子来掌控朝堂的意思都不能有,否则只会惹来天子猜忌,徒惹杀身之祸。”
“所以,这些孩子可以读书,也能识字,偶尔也可以有一个两个科举出身,却不能所有人都如此。同时,我还需要举家来京。”宝钗苦笑,长长叹道,“一般商户做点善事陛下不会介意,可我这种几乎掌握全国四分之一生意的商人,便不得不事事小心。唯有让全家人都在陛下掌控之下,又送姐入宫,以示我薛家的坦坦荡荡之心,如此方可得个全家平安。”
那是个邢岫烟全然没有想过的世界,一时都沉默了。
和永泰帝直接对过线的黛玉也是想到了在马车上,在宫里,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的打消皇帝疑惑的过程,也是眸色一暗。
“瞧我,说这个干嘛。”宝钗摇头笑道,“自然,让这里的绝大部分孩子学邢兄口中的杂学,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是有原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