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晚又顿了顿,斟酌道:“这………并非是我与蒙古有直接关系,而是我想找的那个人,与蒙古有些关系。”
杨康皱眉:“蒙古人?”
叶枫晚摇头。
杨康又道:“金人?汉人?其他族裔?抗蒙?助蒙?亦或是第三方势力?”
这……
这就很难说了。
叶枫晚沉默,沉默半响,吐了两个字,汉人,便又是没了下文。
杨康也沉默了,继而摇头道:“晚舟侠士,并非是我苛刻,若只有这种程度,何人敢与你合作?作为将军,我的营下万不可收你,若你真的想做些什么,比起跟在我身边,不如去北侠郭靖那处吧。”
叶枫晚却道:“不,你们两方我都要。”
杨康:“………”
这人的野心真大。
叶枫晚道:“我………我想找的人,我会把他找回来,之后我们会一起帮宋金抗蒙。”
杨康又敲敲桌子:“听你这意思,你想找之人,似乎站在蒙古那边?”
叶枫晚沉默的更久了,眉眼间闪过苦痛。
半响。
“……他不是自愿的。”
叶枫晚缓声道。
“帮助蒙古,披铠上阵,一声令下后血流成河,尸臭万里………看似荣光加身,不过屠人戮命,他如何能愿意?战场一事,若非保家卫国,又有何人愿意?”
杨康沉默半响,眼底一片冷漠:“坏人愿意,恶人愿意,喜血腥者愿意,爱杀戮者愿意,享兵权者愿意,拓疆土者愿意,平天下者愿意,保家卫国者愿意——如此,你口中之人,这些愿意,他是都不愿意?”
“是,”叶枫晚不再沉默,掷地有声,“他都不愿意,无一愿意。”
这……
杨康沉思片刻,闭眼又睁。
杨康问:“他武功可好?”
叶枫晚道:“绝不逊我。”
杨康又问:“他兵法可好?”
叶枫晚道:“比我好出太多,或今不如杨将军,却又进步神速。”
杨康再问:“他之谋略如何?”
这个问题让叶枫晚忽而发笑。
他的眼中泻出星辰,银光遍地,满盈世间。
他笑,大笑,从未在杨康面前如此笑过。
“他之谋略?”叶枫晚铿锵有力,金声玉振,“他之谋略,天、下、无、双!”
如此——
杨康审视叶枫晚良久,却是摇头不解:“如此能人,既然他不是个坏人,不是个恶人,既然他不喜血腥,不爱杀戮,不享兵权——如此能人,竟甘愿不扬其才,闲居一方,连保家卫国平天下也不愿意?”
是啊,在多数人眼里,皆是有能者居之,既有能力,何不出山,何不建功立业,何不居武林之巅,何不坐庙堂之高,何不拓疆土千里?
杨康本以为,这个问题,或是会叫这剑客沉思片刻。
然而,这剑客并不如杨康所愿。
又是那一抹化开的柔意,柔了他冷厉的眉、冰寒的眼,抚去他所有的千里冰封,只留下一地岁月静好的流光温柔。
“他就是不愿意呀……”
剑客的尾音带上了近乎软绵又缱绻的“呀”。
他像是无奈,像是好笑,像是………像是就觉得,比起什么居武林、坐庙堂、拓疆土,那样的撒手掌柜、不管不问才是最好。
剑客低头沉吟了片刻。
再次抬眸之时,他就是这么的肯定,为万物赋上了声音。
添了前句,去了尾音,叶枫晚认真道——
“是的,我就是知道,他就是不愿意。”
——唉,当真是真不愿意啊……
蒙古一方,徐哲又等几日,终究是心满意足又心生抵触地等来了进军营的那日。
他一边心满意足啊,至今为止,事情的进展都很顺利嘛!
但是小哲的心里也不免万分抵触啊,打仗啊,战争啊,谁喜欢这种事啊?还未穿越前,他出生在高速发展的天/.朝,正值经济腾飞,民生和平,家国安好,却又借助于现代科技,知晓这个世界并非一片和平,中东那处又是整日战乱不休,家不家,国不国,家破人亡竟实属常事。
说起为何而战,网络上有太多人说得头头是道,键盘一敲便开始指点江山,无非就是利益啊资源啊战略要塞啊……
……徐哲很少看这些,他不喜欢看这些。
抱着这种又安心又抵触的复杂心绪,徐哲进了军营,换上了蒙古人的服饰,这一点让徐哲有些不适,奈何他只是一个无权小兵。
据说,为了争夺他的所有权,贵由和蒙哥发生了一番争吵,具体细节不为所知,大体是暴躁蒙哥坚持己见,好人贵由试图讲理,这让知晓徐哲身份的蒙古兵总是眼神不对。
徐哲对此:………
哲能怎么办呀!你们的哲也很无辜呀!
总之,徐哲被分在了蒙哥帐下,在争夺哲权尘埃落定的第一刻,徐哲便再次见到了蒙哥,所谓暴躁大哥蒙哥,偏见对小哲,人狠话不多,他扔给徐哲一套符合小兵身份的蒙古服饰,粗声粗气道:
“早看你那轻飘飘的汉人衣服不顺眼了!立马给我换上!”
徐哲手拿蒙服,眼露犹豫,蒙哥见状,立马用力拍桌,眼神如刀。
唉,生活不易,哲哲叹气。
徐哲叹道:“我对这身黑袍还是颇有感情的……”
蒙哥冷面无情:“换了!”
徐哲赞同道:“是了,毕竟我是从小兵做起,与一众人同吃同住,特立独行总是不好。”
蒙哥表情稍缓,正要说句“还算识相”,就听这识相之人又道:“不过,若是我能为大蒙的西征之行有所助力——当做奖励,待建功立业、足可特立独行之时,容我换回这身轻飘打扮可好?”
蒙哥闻言冷笑,如同鲜血满嘴,气势逼人,那是只有在尸山血海里杀出血路之人,才会有的威压气势,如带刺刀锋,刺上满是连皮带筋的肉,不断流下滚烫鲜艳的红。
蒙哥望向徐哲的眼神,活像他已经是个死人:“区区衣服,何做奖励?若你当真能活到那日,何止一件破衣裳!珠宝!女人!地盘!势力!将万人渴求之物尽数赏你又何妨?!只是你最好记住,战场可与你们那中原武林大不一样,别是在第一天就被吓破胆才好!”
如何能被吓破胆呢,不与蒙哥争执,徐哲抱好蒙服,颔首而去。
又过十日,军粮皆备,整装待发,徐哲做小兵打扮,混在蒙兵之中,只听号角长吟,军鼓长振——
……不,号角军鼓什么的都是不可能的,徐哲惆怅抬头,没有鼓,没有号,只有头顶的黑夜万里,明月高照。
是的,想象中的出征万里如虎是不存在的,瞧瞧这行军时的天色吧,蒙古分明是要尽量隐蔽、偷偷摸摸地夜行千里啊。
即使是再熟悉的本土地形,夜晚出行,终究是比不得青天白日。
在得到“十日后于晚间行军出发”的命令后,徐哲困惑半响,不得其解。好在小哲脑子不笨,结合从系统处驴来的正史,徐哲思考许久,同样的长子西征,唯一的区别,便是正史上大金已灭,而此处是宋金联合,这般一想……
纵然只是推测,合理猜想可得:正史中,多半是大蒙的接连胜利以致信心膨胀,大金已灭,大宋羸弱,西方不打一打都深感对不住;而这里便是……夜晚行军,是为避人耳目,此“人”无非是宋金联盟,由此可得——
……徐哲琢磨着,是不是蒙古的后备资源快要熬不住了,所以只能去西方抢点过来啊?
徐哲:“………”
咦,这个猜测似乎很靠谱哦?不然干吗要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离开呢?
混在士兵之中,褪去色泽鲜艳的蒙古服饰,徐哲内穿黑色底衫,外覆黑布棉袄,胸前、腰间、两胯、双肩皆覆铁质铠甲,且与其他士兵的挂腰弯刀不同,得到蒙哥应许后,徐哲腰扣汉式长剑,背负臂长弯弓,且为免造成声势,除去领队大将,小兵无一人骑马,含徐哲在内,不过是牵马疾行罢了。
徐哲观左望右,虽行军匆忙,却个个颇有秩序。此时正值寒冬,天幕漆黑,许早便落,若用现代话来说,这一日的夜行千里,大概是从晚间六点起便行军出动,继而,要近乎一刻不停,走至明早五点才可歇息。
说实话,这样的“苦”可有点吓到徐哲了,他虽是吃过不少苦,却从未吃过行军打仗的苦,随身的行李放到了马背上,身上的铠重却依旧很重,背弓佩剑一类已是等同于无物,最苦的,无非是要满身负重又趁夜赶路。
时值深冬,白日塞北干燥,夜晚更寒露重。
走的路一久,湿气与寒气便是那最最恼人的冷冽细针,无缝不钻,无孔不入,密密麻麻刺入四肢百骸,生生穿血入骨,冻的你双脚生疮,脚底开裂,又疼又痛又麻又痒。明明不曾经过水路,鞋袜却已完全湿透,徐哲以内力加身,哪里湿了就烘一烘,哪里冰了就烤一烤,倒是不觉得冷,但是他抬眼四望,身边与他同级的蒙古士兵明明不会内力,却个个面色冷沉,视脚底湿寒为无物。出发已有四个时辰,期间全靠双脚行走,不做片刻休息,全军行进如鬼怪作乱,徒有声音悉索,再无半点嘈响,如无声行进的庞然巨兽,不过是行军一晚,蒙古大军的纪律与体格,便叫徐哲印象深刻。不仅是人,就连那些马,也是各个训练有素,体格彪悍,耐力极佳,若无命令,绝不无故嘶鸣作响。
如此,披星戴月,连夜赶路,直到晨光熹微,徐哲也不知走出多远,才接到前方命令,终于可以原地休息了。
脚下泥土湿润,不见绿色,覆地白雪被踏成泥泞一片,黝黑成结,还泛着依稀的马粪味道。
作为小兵,他是一名新人,得到原地休息的命令后,徐哲没急着动作,而是静静观察其他人怎么做。
坐在马上小憩是不可能的,哪怕并非奔跑,走了一夜的马匹也需要休息。
先是膘肥体壮的马儿们纷纷曲下前膝,不时打出马呼,原地曲倒歇息。
在这些足有两人高的马匹尽数卧下之后,蒙古士兵们才开始了行动,他们很直接的——也不在乎地上是否凉湿冰寒,干脆利落,大马金刀,席地而坐,继而挪挪屁股,靠上了温热的马肚。
徐哲坐过草坪,坐过石头,当真未坐过泥泞。
小哲:“………”
是真的好脏啊。
但是还得坐,而且连稍微挑选一下的余地也没有。
行军期间,哪怕有马匹阻隔,小兵们依旧相距极尽,徐哲观察片刻,也干脆利落地坐到了一片又冷又脏的雪泥之上。
别人拿出又腥又咸的风干肉。
徐哲也从包裹里掏出了肉条。
他看着旁人大概吃多少。
徐哲也跟着吃了多少。
身下是渗过铠甲的湿冷,嘴中是味同嚼蜡的燥肉,鼻尖是马匹畜生的腥臭,还有士兵与马匹挤在一起后的依稀汗味,融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一夜下来,以徐哲的体质内力,他其实并未觉得累,但是……
……这还没真的去战场打仗呢,徐哲却觉得,他以往的日子是不是——他过去的日子可真是过得好啊……大风小说
所有人都在闭目养神,争分夺秒,恢复体力精神。
吃完等量干肉,徐哲倒是没有立即闭眼,而是仰头观天。
徐哲看看头顶天象,的确是寅辰交接之际——用现代时间来计算,也就是凌晨五点前后。
这时,突然有人对徐哲说话,用的蒙语。
“你最好休息一下。”
徐哲转头,是一个陌生的士兵,蒙哥直言道他会派人长期监视他,却并未——当然不会告诉他,哪些人是被派来监视他的。
徐哲并未在第一时间开口。
这个蒙古士兵嘟囔道:“都放进营里了,还能是个不会蒙语的?”
徐哲说话了,以蒙语道:“谢谢,我马上就休息一下。”
蒙古士兵一惊。
徐哲露出浅笑:“你也是,赶紧睡一下吧,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天还未亮,一会还是要赶路的。”
与此同时。
杨康不太满意到手的情报,情报很早就说蒙古在暗中调兵,但是自两年前,安插在蒙古的大量谍士被连根拔起后,宋金联盟对蒙古的掌控力度就小了许多。
蒙古暗中调兵——这个情报已经到手许久………也有一个多月了,大量的兵力调遣当然必须重视,但是后续情报却模糊不清,别说这些兵力是调往哪里了,就连有多少兵力也是含糊不明。
“废物。”杨康低骂一声,将长达两尺的地图卷轴推开成画,历经风霜的眉眼沉淀如黑岩山峦,他凝神贯注,仔细观宋金蒙的三国分界,各方局势与近些年的胜败冲突伤亡兵力在脑中一一闪过,如果他是蒙古一方,如果他是蒙古一方……
屋内,杨康居于中央,长桌之上铺长图,长桌两角挂长灯。
同屋一角,叶枫晚双臂环剑,双手环胸,他靠于屋角墙壁,忽而向左踏了四步。
一、二、三、四。
立足,站定,伸双臂——
砰。
叶枫晚推开了窗户。
此时不过清晨卯时,立马寒风入屋,冷意瑟瑟。
杨康一个寒颤,抬眼怒道:“晚舟!”
叶枫晚没理他,一双黑眸星星点点,火光明灭起伏,二叽静心思索,他的方向感不好,东西南北应该是……
“杨大将军。”
杨康低头看图也不理他。
叶枫晚敲了敲墙壁:“杨大将军,这方可是面向西方?”
杨康:“………”
杨康想,他当初怎么就觉得这人是个心机深沉的高人呢?
杨康嘲道:“反了,晚舟大侠,你打开的这扇窗,面向太阳升起的东方。”
哦,反了。
叶枫晚不恼,他乖巧地关闭了东窗,然后走向了正对面的西窗。
二叽重来一遍。
立足,站定,?
??双臂——
砰。
叶枫晚又推开了一扇窗。
嘶——
寒风入室,冷是一样的冷。
叶枫晚缩缩脖子,牙齿打颤间,手撑窗沿,遥望向西方天际,星光稀疏。
屋中央,杨康还在苦苦思索蒙古的调兵用意,他本觉得,这剑客不过是开窗通个风,谁知——
杨康直接打了个喷嚏,不受控,冷得有点久。
杨康:“………”
杨康:“大冬天的,你能不能关了窗子?”
叶枫晚摇头,不能。
杨康:“………”
行吧。
思索一宿也有些累了,杨康揉揉额穴,大步走至叶枫晚身侧。
叶枫晚想了想,好心让了杨康半个身位。
其实本没想真的凑到窗户前的杨康:“………”
杨康一步踏前,双手背在身后,抬眸遥望间,只见天际无垠,天空漆黑,今夜无月,唯有星辰几点,点缀天莲。
两人沉默,不语,吹风。
半响。
“你在看什么?”看无所获,杨康侧头问道,“晚舟大侠,你看起来可有些不好。”
不好?
又是半响。
叶枫晚阖上了眼。
他的声音很轻。
叶枫晚这般道:“我本是很好……只是有人不太好,有些苦,我便觉得自己也跟着不太好,有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