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的是一段很漂亮的筋骨,唤作七骨三筋,上面的肉筋甚至自己还在呼吸。
相易复杂地望了一眼这骨头,他告别它太久了,忽然回来了,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敲了敲它。
那血骨浑身的血迹,兀然亮了亮,露出一截莹白的原身,像是在回应主人。
相易道,“方才那九韶木装了这骨头,只会造成反噬,我相易的骨头,难道还是普通的骨头不成,当我是小猫咪呢?”
步月龄耳畔嗡得一声,有些恍惚。
……相易,这个名字?
不,他确定自己没有听说过。
步月龄转过头,那血迹太过触目惊心,他其实见惯了血迹,可是一想到这是那个人的血,就有些晕。
他还在发愣,一转身见相易艰难地抬起了翻过身。
他用胳膊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扯上衣襟,哗得给拉了下来,霎时露出了一个光洁的肩膀。
步月龄一眼看着雪白的肩头合着流畅的颈线,光从男人的角度来说,一瞬间被撩拨得口有点干,给看懵了一会儿。
……这、这个人又耍流氓呐?
不过这次很快他就醒了过来,因为相易没有停,他继续将衣服持续拉下去,白衣直接褪到了腰间,露出大片大片的脊背。
他喉咙动了动,一时有些怔愣。
那原本应该是块洁白无瑕的脊背,如果上面……上面没有那条肉色的长疤。
那长疤很深,竖穿整个脊背。
修真者的身体自然异于常人,若是用些灵药也许可以去除,但是这男人显然不在乎,任由这么一道一眼便能勾出一股子摧心折肺疼的疤横亘他的身体。
相易侧过脸,回眸看了一眼步月龄,脸竟然有点红。
“愣着干什么?”
步月龄上前两步,手指有些抖,相易却斩钉截铁,“割开,安进去。”
简单粗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步月龄想着也许割自己的肉都简单一些,可是去割这个人的肉……
相易翻了个白眼,“你是小姑娘呢,快。”
要他自己能安就自己安了,还懒得等这小孩磨磨唧唧。
步月龄半跪下来,拔出自己的长剑。
他斩过不少妖魔鬼怪,剑入血肉的滋味他原本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有些脆,有些韧,有些紧,要就这么切开相折棠的身体,步月龄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相易撕开一块衣角塞在嘴唇上,“速战速决。”
的确是一点时间也没有,谁晓得九玄王那个变态会不会回来再想糟蹋糟蹋他。
步月龄心一定,一剑划开他的背。
修仙者的皮肉愈合的速度自然和凡人是不能相等同的,这不伤经脉不带灵力的只是单纯的皮肉之苦。
相易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但还是疼得扯住了头皮,光滑行云流水般的曲线也猛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紧了。
步月龄利落地将骨头安了进去,随后再将伤口勉强用灵力合好,这里又弄得到处都是血,看得他眼前一阵恍惚。
相易浑身都是冷汗,打湿了他雪白的发,一缕一缕地挂在他的额头,步月龄怔怔地望着他。
这个传说中强大如神的男人蜷缩着身体,低低地喘息着,半个身子都是血,穿过这条昏暗的长廊。
步月龄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没忍住,做了一个件不知是福是祸的事,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总觉得这人根本没说的那么坏。
他甚至有点孩子气。
与其将来再一次弄丢这个骨头,不如直接还给相折棠,他与九韶木不是一边的,说不定还有些转机。
只是他没想到,这过程竟然这么简单粗暴。
那当年他被挖骨的时候也是这样吗,也是这么……
骨头入体的一瞬间,相易轻轻哼了一声,似是舒服,也似是苦闷,他低低喘息着,身体还僵硬着。
步月龄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将男人搂在了怀里,看着实在是太疼了。
很疼吧,很冷吧。
总是男人了解男人,可是步月龄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不过好在现在他疼得过分了,就很乖很乖地抱着歇会儿,也皮不起来了。
步月龄一直在给相易输灵气,可是相易刚入骨,周身的灵气依然乱的跟一团麻花似的,只能让他稍微暖和些,好在九韶木这些年为了取得文殊春秋的信任,又是为了相易的皮囊,总算是在没在这种方面下手脚。
相易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被抱住了,手却举不起来,躺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小声道,“哎,其实他们挖骨的时候,我其实更多地不是恨,而是悔——”
步月龄再想往下听下去,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却是没有了。
他低头看着男人,心神不宁地杂七杂八想着。
觉得时间过得分外地快。
……
等到相易再醒过来其实只过了几刻钟的功夫,他背上割开的刀痕被步月龄接了半天的灵气总算是面前糊上了,这种单纯的皮肉伤倒的确是好的很快的,不然九韶木刚才也不能那么气定神闲地走到他的面前。
四周阴暗得没有光,步月龄似乎将他藏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地方,可是他人呢,相易往四周望了望,尝试着站了起来。
他也确实站了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背上的疼痛犹在心口,可是这切实的站立的感觉令他痛快地想欢呼三声。
多少年,没有这样真正地站起来了。
相易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地戳了戳自己的腰,上面被热流支撑着的充盈感令他有些不敢置信。
可步月龄呢?
他皱了皱眉头,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抬步向外面走去。
人间彷徨楼的十二楼已经不再是最开始的乱做一团了,人间彷徨楼到底不是什么杂鱼杂虾,纵然文殊春秋不再,他们还是很快就在长辈们的带领下有序地对抗着受感召而来的妖物。
相易总算一眼看到了步月龄,他走在七楼的最前面,似乎是以他为主心骨的。
年轻人侧着脸,一脸冷漠淡定地望着楼顶之上的男人,相易顺着目光看去,那个杀千刀的爱好相当绅士的九玄王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袭乌黑长袍正面对上了整个人间彷徨楼。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相易抬起头,步伐一下子僵住了。
人间彷徨楼的顶楼,他一抬头,才看见文殊春秋正斜斜地从空中坠落了下来,应当是九玄王一掌打落的。
呼—?
??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老妖孽倒的确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文殊春秋倒不至于死,他其实向来是不擅长打架的,他一袭紫袍在分钟翻转了片刻,最后艰难地落在了三楼的屋檐,脸色很是难看。
霎时,无数的弟子涌上将文殊春秋照顾好,目光犹有愤恼地望着九玄王。
九玄王低笑一声,似是鄙夷,“哈,天榜文殊家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吗,当年文殊一脉害我被关三千恕千载,如今看来的,也不过是一场因果循环。”
相易刚打算搬凳子看戏,便看见一道霁蓝身影直直地飞了上去。
相易,“……”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嗯?”
步月龄飞到一半,茫然地看着相易拉住他的袖子。
相易拉住他,几乎有些被气着了,“你还去干什么,真当自己稍微有点能耐就所向披靡了,你这么牛逼怎么不先去撞墙玩玩呢,瞎啊,外面那个人文殊春秋都那样了,你对付得了?”
“对付不了也要去,”霁蓝长衫的年轻人有个清秀又冷淡的侧脸,他微微迟疑地望了一眼相易,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正道青年们的尸体,一时间沉默了下去,“哪有剑是不厉的,是退缩的,那样的剑道怎么可能再上一步?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点都退缩不得,若是退缩了,便辜负了我手中这柄剑——”
相易恼了,“你跟哪个傻逼玩意儿学的剑啊,啊,教的这是什么狗——”
他闭嘴了,剩下的词汇被他吃进了嘴里。
欸,谁教他入的门他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步月龄竟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忽地觉得这块空了一块出来,一时有些茫然,“我……我,我或许是……”
对了,这个是谁教他的来着?
他低下头,忽地蹙起眉。
相易嘴唇动了动,抬头看见霁蓝长衫的青年微微蹙眉,看着霎时有些苦恼的模样,忽地心里一动,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
步月龄一愣。
他俩差不多高,相易搂着他的肩,将头埋他的颈边,手指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肩窝,极小声道。
“对不起。”
步月龄碰见着泼皮这么久,一路上叽哩哇啦的没两句好话,还是第一次见他老人家下了这么大一个面,不过莫名其妙的,他在说什么?
他摸了摸鼻子,耳边具是一阵淡桂香气。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不就是被他骂两句,步月龄有些沉默地想到,他竟然都已经开始有点习惯了。
这人怎么这么面面呼呼的。
他们两个,本就是对立面的。
“我……”他顿了顿,竟然回搂了相易的肩膀,许是只有这个男人给他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没事,您是前辈,骂就骂吧,但是人间彷徨楼我不能不——”
相易忽然想点根烟枪砸吧一下,可惜现在没这个条件,他伸出手将这年轻人往后面一拽,胡乱地揉了一把他的头。
步月龄又是一懵,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揉过他的头发,要说亲切吧也不怎么亲切,全然胡巴地乱揉呢,跟揉条小狗似的。
还真的是小狗啊,相易望着乌黑发丝下那双明亮沉静的眼瞳,心脏一跳一跳的。
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
他在心里重复骂了一万遍。
“你去什么去,”相易放下手,转过身,手上还残余着发丝冰凉柔软的触感,却只留给步月龄一个背影,“天塌了不还有我挡着。”
步月龄震惊地望着那挺直的雪白背影, “你——”
“是我不好,”相易没有回头,直直地往前走着,走出庭院,一身白衣孤寂,声音怪小的,“我那会儿承诺了你,上天入地我都替你挡着的,说了就得做到……而且我那会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只是我那会儿没想好,真的没想好。”
他声音真的怪小的,人掺杂悔意的时候很难理直气壮起来,虽然说相大仙的没脸没皮也是一个全新的档次,但是这次他是真的觉得对不住。
可是步月龄听见了。
他听不明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他的心脏却不可抑止地跳快了起来,他想要跟上这个背影,可是隐隐知道不该跟上。
承诺了我什么?
他给过我什么承诺吗?什么时候……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难不成是上辈子的事儿?
步月龄忍不住有点自我怀疑。
最后,他值得长叹一口气,很欣慰地望着相易背影,“你到底还是心系正道。”
相易也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回头冲他比了个中指。
“去他吗的正道,”相易望着那个俊秀冷淡的年轻人,心里忽地乐开了花,“我是为了你。”
我的小狗是别人能欺负的?
步月龄呆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什、什么啊——
庭院深处,一双复杂的眸子躲在最后面,长长地倒抽了一口气。
相易低着头,闭着眼睛,缓步走上楼顶。
人间彷徨楼的楼顶上都覆着松雪,他衣服上的血迹淡了许多,透着沉默的惆怅,透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人间彷徨楼还在彷徨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一时谁当然也不晓得这位神秘的白衣剑客是谁,只隐隐觉得风骨奇佳。
文殊春秋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惊慌。
没有办法了,接下来相折棠会怎么做?
文殊春秋静静地望着相折棠,他会和同是东魔境的九玄王决裂吗。
他捂住胸口,抬头望向月亮。
文殊一脉最厌恶的便是满月时节,要不然,今晚也不会算不到,文殊春秋将目光放在九玄王身上,看来这人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来的。
松雪之上,漆黑的鸦羽远远地围绕着这个男人,却迟迟不敢多靠近两步,只在旁边徒劳地飞舞着,落下一串又一串的鸦羽。
相易闭着眼睛,自从灵骨回归,肉体生根,前半辈子走马观花地闪过他的脑海。
我这前半生,过得的确是酣畅淋漓,所向披靡,怎么后半生就过成这样了?
连我的剑都忘了吗,相易嘴角含了一抹温柔的笑意,我的剑,怎么都不该忘的。
九玄王立在另一边的楼顶,眯着眼睛望着白衣的来人。
“你这是要和我对上了?”
九玄王的确是个人物,他除了借助了一些九韶木的力量,愣是一个下属都没有带上,如果那些黑色鸦羽的小魔物不算的话。
相易抹了一把身上的鞭痕,眯起眼睛望着这棵千年老树经,眸光清亮。
“礼尚往来,还是先送您驾鹤西去得好。”
东魔境窝里反了,两大魔头到底是对上了。
十二楼中还剩下了不少客人,忽地看到这么一个白衣剑客顶风而上,一时也有些看傻了。
其中一人喊道。
“那……那是不是,是不是相……”
“说什么呢,那都是东魔境的还能打起来?”
九玄王望着相易,轻声笑了起来。
“哦,看来你是有了骨头了,九韶木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不过你有了骨头又怎么样,相折棠,我和那些人可不一样,相折棠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我在十四州称霸的时候,你算得上是什么天下第一?在我看来不过过家家的玩意儿,你也就这副皮——”
白衣剑者闭上眼睛,缓缓提起剑,提起看似单薄的手臂,于空中凝重一划,霎时划出一道瑰丽漫长的雪线,沉沉地扫向对面。
九玄王眼瞳一缩,那凛冽的剑气分明极缓慢,可是他的身体却追不上这剑气。
劈霜戴雪,转瞬一间,那道如雪线的剑气直直地削去了他半截肩膀!
九玄王低哼一声,急惊急怒,爆血如雨,他猛然抬头望着楼顶的白发男人,一时间竟然忘了恼怒,全然地被震撼了。
“……这、这是什么剑?”
九玄王发现自己的确是低估了相折棠,纷乱的血红树叶落在他的肩膀,方才被劈开了的肩膀又重新复原,只是九玄王的神色苍白了一分。
白发人独立楼顶,微挑下巴,一双眸子戴入星辰万海。
“自然是我相折棠的剑。”
这下楼中的人都听了个仔细了。
相折棠……相折棠!
东魔境主相折棠,对着同是东魔境的人出手了?他这一次是正是邪,又有何企图?
又或者……又或者,当年那位正道第一人……回来了?
人人心中充满了太多的疑惑,最终只能吊着嗓子睁着眼睛,不敢错过这一战的任何细节。
——“你被关在那破塔里,所以只听闻过他的传说,却没有听闻过他的剑,实在是你的损失。”
这是方才文殊春秋和他对战的时候他们里聊到的,说实话九玄王也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文殊春秋要这么维护相折棠。
可是现在他明了了,这样的剑,已经凝成了实物的雪线,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
背后的夜风卷起他的白发三千丈,他眼中没有九玄王这么一个东西,九玄王低低掠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他的眼中全然是道,全然是剑,是晨星万物,天下归元——
负剑而来,白发如雪。
九玄王没见过,如果他见过,就该知道,几百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相折棠,就是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面对谁都是这个姿态。
这是什么东西,分明之前……他还躺在那里,他连一丝凛冽的剑意都没有,空有一副繁花似的皮囊,怎么可能这么眨眼间——
他心中难免一片骇然,忽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把那传说中的相折棠看得太过简单了,又或许是因为那副皮囊太有欺骗性。
文殊春秋捂住心口,抬头静静地凝视着楼顶的人。
千算万算,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暂且,算是福吧。
相折棠,从来不让人失望,更不要说……是完整的相折棠。
相折棠最动人的时候是什么,从来都不是他踏足风流的时候,是他拔剑的时候啊。
不似之前那般绝望地带着恨,也不是如同当年闯仙楼的年少轻狂,文殊春秋第一次感受到相折棠离大道那么近,他是顿悟了什么,还是放下来了什么?
那些都无所谓,总之这一瞬间的相折棠沐着道光,踏的是天之意气。
他敞开剑。
白衣顶天而来,吹开风尘俗世,没有一丝的顾虑,九玄王忽然领悟了此刻他的剑。
要么你支离,要么我破碎!
剑者,唯风华,唯一人尔。
绝世的白衣醒在天地间,终究是扬起了那柄绝世的剑。
九玄王手下这批乌合之众只能目光呆滞地注视着那天下第一的剑光,任谁也挡不住这绝色一剑。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决绝的,如刀霜的剑,远远一望竟然能让人顿感落泪般的惊心动魄,从未——
白衣睁开一双浓黑瞳仁,如点漆。
自古立于此道者,唯我一人!
九玄王乌黑的长袍翻滚着,他仓促间拔出他的剑,险险地抵住了这绝世的剑客。
两人的发丝在刀光剑影中飞扬,一道沾血的白衣,一道乌黑的玄衣,黏合在一起,眨眼间光怪陆离,九玄王越战心里越慌,越战心里越震撼——
他实在是没想到,相折棠会是这种模样的。
——“你弄错了,他从来不是因为容貌闻名于世的,若是留恋他的美色,那你必然是不曾见过他的剑。”
这是他在哪里听来的话,已经不记得了,此刻才忽然划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傻子沉寂太久了,他的恨他的苦他的百感摧心,他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废铜烂铁都缠了上来,将他的意气消磨得差不多。
你道他快活,他一点都不快活,他日日夜夜活在逃不过的梦里。
以至于他这人一直都颓废着,偶尔靠着恨,偶尔靠着悔,更多的却是不如一杯清酒,黄土作古去罢。
谁不曾这样失意?全盘的否定,全盘的无意义,全盘的绝境,我自然也会失落,也会自暴自弃。
今天竟然让一个小孩重新教了一遍剑道,他低笑一声,浑身释然了。
无锋的剑是剑,无锋的剑意,确实万万不可的。
剑者开剑,白衣风动。
他直直地凝视着对面的人,脑海里却是另一个人。
可是终于有一个人,又激起了他的剑意,他的孤高,他的少年意气,他的剑!
他曾平七海,夺十四州,闯仙楼,立白玉京——
你当我是谁!
十大传说快要老去了,珩图死了以后,他被背弃挖骨之后,忽的觉得人生没了趣味,以至于他自己都快忘了,相折棠其人应该是个什么猖狂模样。
我的剑,我的剑,我的剑——!
就该是这么个猖狂模样。
他低笑一声,碎月破镜。
“来——!”
来,与我共付三千剑,不死不归,不破不立!
谁人听我一剑,谁人鸣我心音,谁人知我胆寒,谁人与我长生!
九玄王张开黑袍,霎时间仿佛看到了亿万的星辰从他的耳畔掠过。
这该死的剑——
白衣的剑越舞越快。
若无人,我一人既可——
霁蓝长衫的年轻人倚在门口,抬起瘦削的下巴望着天际的那抹白衣,眼神却碧透,清澈劈光。
他其实已经累得说不出丁点话来。
他就这么望着那个白衣男人,嘴角越扯越开,最后,最后眉梢眼角都化开了雪,低低笑了起来。
旁边庭院里的一树梨花,开得正雪白,正璀璨夺目,在夜里如珍珠。
步月龄后来想起,其实他也不记得那会他在笑什么了,只知道那天月色真当好,能照八百里云。
——只比那抹绝色黯淡一分。
——到底比那抹绝色黯淡一分。
……
长曦,鹿翡。
这世上最不缺热闹的永远是妓馆,最不缺繁华的也永远是妓馆,管它日夜晨星兜转了几个圈,该快活的人永远在快活。
春江花月夜的牌匾永远亮得惊人。
宦青是在早晨醒的,他难得醒得那么早,不过这也是他近些年来头一夜在春江花月夜过夜。
他回头望了一眼纷乱的床,伸出一根烟枪咂了咂味道,揉了揉腰。
底下忽地有什么纷乱,他脸色有些苍白,文弱地朝下面看去,见是一个娃娃脸的青年修士别别扭扭地被拉了进去,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旁边的一个油头粉面地却劝他。
“什么叫人间快活,别,听老哥我一句劝,你想一想上个月在人间彷徨楼我们可是差点完蛋了,反正我是想开了,藏夏这辈子总算是与我无缘了,只是我……哎!”
苏杭笑了一声,低低道,“还是好好修道吧,你难不成见过那种剑之后,还敛不下心神么。”
段天吾道,“话是这么说,只是……那种地步,我们这一代,除了一个步月龄,哦,还有东凰那边的一个叫什么名字的,有谁有机会踏入那种地步——”
苏杭叹了口气,“话也不能这么说,步兄,你怎么看?”
霁蓝长衫的青年侧着头,怔怔地望着楼上的牌匾。
……春江花月夜。
这里?
步月龄原本不是和苏杭他俩一道的,不过是因为,有人约了他在这儿——
他抬头望去,心脏跳得颇快。
——“想来找我,来鹿翡,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