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得美,听见一声“请进”,怡怡然跨进门去,行礼问安。
“阿姊……”
抬头一看,她跪坐在地,手里正忙。大案子上摊开丝滑绸布,正在飞针走线。手边剪刀、粉线袋、各色线团,一应俱全。
罗敷见了他,笑道:“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条粉线是不是垂直。那个白起身材高,费衣料,我怕中缝对不准。”
王放笑容僵硬了那么一刻,问:“阿姊这是……”
“给那两个大秦朋友做衣裳啊!答应了人家,亲手做两套上等丝绸的汉装。料子是我刚织出来的,这种交叠凤鸟花纹,他们绝对没见过。衣襟掐边呢,我想一个青,一个绀,衬他们眼睛的颜色。他两人瞳色太浅,猛一看吓人,用相似的深色衬一衬,就不显得太突兀了。”
她说得兴高采烈,一边伸手描绘。
头一次给外族人裁衣裳,对她来说,是个颇为好玩的挑战,像是孩童见到新游戏。
她说完,才发觉王放脸色有点臭。她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笑,眼光些微狡黠,欲盖弥彰地补充:“嗯,你的那两件中衣……布片我已经裁好了,马上就可以开始做呢。”
王放低头,仔细看看她手里的半成品。凭良心说,挑不出什么毛病。
听她笑问:“你来干什么了?有事快说,我忙着呢。”
王放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转而笑道:“没什么。就是……嗯……”
虽然是故意想逗她,但还是忍不住脸红,声音低低的,说:“胖婶要我张罗着娶新妇呢,最好等我阿父找到回家之时,能让他立刻抱俩孙子。”
胖婶原本说的只是“抱孙子”,让他揠苗助长,数量上直接翻倍。
说完,忍住个笑,偷眼看她神色。
罗敷容色一僵,手中的剪刀顿了一顿。
像是胖婶能做出来的。还好胖婶没发现些别的……
她问:“真……的?”
“真的啊。”
“那你怎么办?”
“我只能听话呗。”
罗敷奇怪。照她所想,十九郎碰上这种乱点鸳鸯谱的糟心事儿,怎么也得愁眉苦脸跟她诉苦。为什么看他眼中,还是美滋滋的呢?
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手中粉线袋乱抖一抖,抖出一跟歪线。
“那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向她炫耀自己有才有貌,不愁没人嫁他,还是向她告知,有些禁忌的游戏,他已玩腻了?
话说回来,他那一张含了五湖四海的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她叫几声阿姊,转过头去再叫别人,想必也没什么困难。
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养大的女郎,终究是缺了那么一点点安全感。虽然平日里她争强好胜,胆大心细,仿佛连天子面前的御枣都敢直接拿来吃;但是在某些偶然的情境里,她还是会胡思乱想,万一……万一身边的亲近之人,又要抛弃她呢?
明知十九郎八成是在开玩笑,可看他那副讨打的眼神,她意兴阑珊,不愿管窥蠡测地琢磨他心里的小九九。
也不等他答话,垂下眼皮,眼中闪过淡淡流光,睫毛扫出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影。
“多谢告知。望你好自为之,凡事先顺自己心意。旁人的意见终究只是参考,别太放在心上。”
王放傻不愣登点头,脑袋里仿佛让人放了个哑炮仗,丝丝冒白烟。
她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可比一百句破口大骂都有杀伤力。让他当即意识到,玩笑是不是有些过了。
原本有点小小的报复意味,看她亲手给别的男人裁衣服,心里不爽而已。又没真想怎么着。
虽然也知道,这是为了办正事。且他心中有数,就那俩野男人,比他自己还浮夸不靠谱,皮相虽好,也不及他,更不及阿姊这种美人——怎么可能轻轻易易的把她抢走呢?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没吃到糖就打人!
犯得上吃这种远在十万八千里的无名馊醋?
他心中骂一句自己幼稚,赶紧不端着了,小碎步绕到几案一头,殷勤给她打下手,线团剪刀顶针布尺什么的,一一给她摆到手边,讨好地眨巴眼,笑道:“阿姊说什么话呢,我……我……那个、水仙……”
一紧张,引以为傲的舌头居然不听使唤,把准备好的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水仙大蒜的比喻,全忘了!
罗敷轻轻推开剪刀,将绸布翻面,“拿这么多东西挡我手干嘛?”
他赶紧把杂物一股脑儿撇开。又听她抱怨:“针线呢?收哪儿去了?”
王放不敢动她东西了,专注看她裁剪缝纫,看她纤指纷飞,突然见她眼圈浮出一点淡红来。
他自己也快哭了,想不出该怎么安慰,牙齿咬了嘴唇,又放开,鼻子抽一抽,觉出她屋里熏香渐淡,似乎是那香炉都知道赶客。
他从柜面里拿出香盒,给熏炉里添了香料,回到罗敷身边,小心翼翼开口。
“阿姊劳作辛苦,要不……我那两套中衣,你就别给我做了。省下时间多休息。我原先的中衣还……还是可以穿的。反正不露在外头,就算破旧,也不丢人。”
罗敷斜睨他一眼,几案底下抽出一团软东西,丢他脸上,没好气说:“已经给你做好啦。”
王放:“……”
抱住一看,果然是簇新簇新的中衣,苎麻细葛,绣黼领缘,触手舒适柔软,一针一线平整紧密,收线处还带着她唇上的胭脂香。
他心里翻江倒海,觉出自己罪孽深重,捧着衣裳,一动不动的跪坐在她身边。
还特意没挤在她身边蹭软垫子,而是离她四五尺,跪在凹凸坚硬石灰地上,膝盖痛到骨头里,故意不掩饰难过的表情。
罗敷却不看他。等缝完一只袖子,才发现他跪的不是地方。指指自己身边,意思是过来。
王放摇头:“不敢碍你的事。”
膝盖反倒往更硬的地面挪了两寸。
罗敷无奈一笑:“那你走吧,别耽误时间,准备相看女郎去。”
王放眼一亮。她既然主动再提这事,说明她心里没放下。
赶紧亡羊补牢。抱着她亲手缝制的两套衣裳,居然重新思路通顺。
“阿姊,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奚落我。”
罗敷拖长声音,问:“哟,我怎么帮你呀?”
一旦她接话,就是让他拽到了三九天的寒冰河面,飞速驰骋不复返。
“你是主母呀。你跟她说,我年纪尚小,不宜娶亲……嗯,说我行止恶劣,不学无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谁嫁给我谁倒霉——让她赶紧歇了这心思。”
罗敷绷着一张脸,再也忍不住,格格笑了出来。
她面容一舒展,王放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也跟着抿出酒窝来。
随后才觉得,这话说得太顺了,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呢!
“不不,也不是谁嫁给我谁倒霉,总之……那个,你也知道我是任性的,要是胡乱跟谁天仙配,我心里苦闷,那可是会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罗敷轻轻掩口一笑,慢慢缝另外一只袖子。
“可……胖婶一番好意,你也不能糟蹋了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既是为你好,你不能让她平白伤心。”
王放跳起来,笑嘻嘻说道:“这个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