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还边带笑。大约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天家人物。
见他踟蹰,还补充一句:“若是主上想让奴婢喂……”
他赶紧推辞:“不不不不用了,这盘子挺好看,我赏鉴赏鉴。”
他买椟还珠地把琉璃果盘接过来,摆在手边小几上,装模作样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见那宫女并无离开的意思。像个博山炉似的在旁边一跪,特别殷勤地等待下一个吩咐。
王放咯吱咯吱咬牙,眼刀一个个甩过去,人家岿然不动。
罗敷用目光催促:走罢,下次再说。
他不甘心。捧着盘葡萄,目光在她脸蛋上流连。
既然不差使唤的人,干脆得寸进尺:“再来一盘安邑枣,都去核,浇上桂花槐花蜜;还要长安城外现采的荔枝,用冰镇来;嗯……东陵瓜,只切中间的嫩芯,一个籽不能留。”
罗敷爱吃清淡瓜果,以前限于条件,不能尽兴;如今他借花献佛,用尽自己所有败家的垫子,样样都挑顶尖。
底下的人得令,跑得比行军打仗快。
这才偷得片刻喘息。还有许多关键的话没跟她说,不能就这么烂在肚子里。
他忽然鼻子一抽,眼睛一转,委屈巴拉的开口:“阿母阿母,你听我解释,我……我那两个采女,就是……就是封着玩的,我知道她俩不合你意,真的没……没……”
他脸蛋飘红,凿壁偷光似的看着她。这话说得突兀暧昧,在旁边的宫女听来,是一个意思;在罗敷听来,是另一个意思。
罗敷连忙偏头,吃吃一笑,舀个葡萄吃,不敢让人瞧见自己脸色。
“我都知晓!”
她放轻声音,不介意那宫女听见,“你倒霸道,不让她俩跟别人多接触,是不是?我……”
轮到王放彻底傻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怎么知……”
罗敷眼波流转,一个小小的白眼丢过去。
“我怎么知道?你不让她们跟男人说话,人家只好找我来诉苦。说你不好伺候,喜怒无常,每天就跟小孩儿似的,拉着她俩讲故事,不听过瘾了不睡觉,是不是?人家两个女郎搜肠刮肚,白头发都快长出来了,生怕哪日文思枯竭,挨你的罚呢!”
王放呆若木鸡,感觉膝盖跪得生疼,心中却想笑。
他原本计划好的各种姿势的“你听我解释”,直接胎死腹中,一个字都不用说出来了。长长出一口气。
他余光侧瞟,低声问:“她俩还说什么了?”
这“母子俩”的私房话尺度有点大。但做儿子的纳几个姬妾,跟母亲商量商量,确保入她眼——这也算是合情合理,符合世俗,十分孝道。
不过再怎么说,毕竟是人家闺房私事。那个送葡萄的讨厌宫女,终于觉得耳后针扎,不太好再继续明目张胆的听下去,挪动着后退了几步,袖子里掏出个帕子,认真仔细地擦拭花瓶上的灰尘。
罗敷这才转过头,再噙个葡萄,不敢看他笑眼,脸上发烫,小声答:“她们还说……还说……”
她可不好意思再讲了,周围还有人,虽然影影绰绰的离得远,大部分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但还是本能地羞涩,觉得像是大庭广众脱衣裳。
其实若换成从小在尊位上长大的世家贵族,早就学会了不把奴婢当人。当着奴婢的面,说什么做什么,都没顾忌。
但罗敷毕竟是冒牌,还是认为,身边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人家还说……”
她一粒一粒的吞葡萄,好像这样就能遮住脸上红云。细细的出气,确保那声音只传到四尺之内,“……人家问我,你是不是有毛病!”
说完,再忍不住,头垂得低低的,偷偷笑,眼角眯出活泼的纹路。
“毛病”这个词含义甚广。甚至,对于罗敷和王放两人来说,其理解的意思,也稍有出入。
譬如汉宫宫闱甚乱,过去几朝,有的皇帝大肆收罗美女,却不热衷于开枝散叶,而把她们养在宫苑之中,日日行假凤虚凰之事,他自己隔岸观火,便算满足;要么就是和军校、宦官、甚至犬羊混杂,令其“表演”一些不堪之事,他纠集一批臣子,共同观看取乐。
另有人不好美女,枕席上专爱美少年。讨好男人的方法多矣,赐官、赏钱、封亲族,共出游,斗鸡走马长安市,风流浪迹五陵中。他自己空有六宫粉黛,一年到头,连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
还有人倒是禁欲,偏偏痴迷制药炼丹。年轻女郎身上颇多“药引”,具体怎么用,外人不得而知。
这些也都属于“毛病”。后汉衰颓,礼崩乐坏,皇室人丁越来越稀少,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宫闱秘事,传出去的十之,但添油加醋过后,演变成无数香喷喷的火辣版本。
小荷珊瑚两个实诚女郎,见自己被“收而不用”,心怀惴惴,只怕遇上传说中那些有嗜痂之癖的疯帝王。至于身体上的“毛病”,反而微不足道了。
王放对这些传说也只是略知一二,不打算在罗敷面前显摆。
他特别无辜地追问:“那你是怎么说的?我到底有没有毛病啊?”
罗敷摆出高高在上姿态,斜睨一眼远处的影影绰绰,板着脸回:“我哪知道!”
王放低头笑,笑得还挺坏,乍一看像个纨绔贵族子弟。
“你不知道?——唉,阿姊,我真有点后悔……”
罗敷察觉他七分意图,窘迫万分,不安地蹭动膝盖。要不是面前有盒葡萄,能让她装模作样的吃一吃,真的容身无地。
听他顿了好一阵,才暗哑沉沉地说:“我后悔没早告诉你,我确实是有点‘毛病’的。”
罗敷惊诧,忙问:“是什么?”
“只喜欢你一人,对其他人,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的‘毛病’。不知何时染上的。病在肓之上,膏之下,约莫无药可救,只得任其发展。若哪日我死了,便是它要的命。”
他认认真真地说完一句话,脸色微红,无惧无畏地看着她。袖子里伸出自己的手,放在唇边,作势一触。像是在揩嘴边的葡萄汁,又像是一个小小的吻。
罗敷想笑他,笑不出来。
相似的话,以往玩闹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说过。然而如今囚在深宫之内,朱檐接天,丹墀横地,魑魅魍魉混杂,遍地都是耳目,这句话说出来,别有一番分量。
她悄悄拭目,低声说:“我宁可你少喜欢我一点。现在不比往日,处处都是陷阱,容不得感情用事。你就算对我冷淡些,我也不怪的。”
他眉梢一挑,“我又不是一块冰!要是做天子就不能感情用事,那我就不是这块料!况且我又不是什么正经天子……”
他把自己逗乐一刻,抿起笑容,眼神指着四周方方正正的殿堂。然后回转眸子,眼中浮光掠影,凝视她的眉眼五官、乌发白颈、削肩细腰。好像在用目光吻她。
“况且我知道,偌大宫城千百人,只有你是真心疼我的。其余人,不管是何面目,是美是丑,皮囊底下都别有用心,我……我都害怕。”
罗敷心疼,不敢多说,也不敢流露出异样神色。只跟他目光交汇缠绵。
她对他投桃报李,笑一笑,音色如常,也低声回:“我也是。我心里只装你一个。旁人无论如何威逼,我也不……”
王放脸色微变,打断她的话。
“你如今是太后,谁敢动你,我诛他九族。”
“可、可那不是临时的吗……”
他瞄她一眼,叹口气:“其实我有办法,将这暂时变成永久。但……我有私心,我不愿意。”
罗敷脸上微热,忙道:“我也不愿意!”
王放手拂玉席,站起身来。身子掠过她眼前的时候,轻声甩下一句话:“所以还是听我安排。我会想办法,让你隐遁逃回民间。只要你安稳过一生,我这‘毛病’,便要不了我的命。”
罗敷不由得仰头看他。这件事他不是第一次说,此时旧话重提,比先前态度更要坚定许多。
可……
一定要二选一吗?
王放定定看她一眼,转身迎上一个冯宦官。这人进门时没通报,但他立刻听到了脚步声。
“何事?”
“老奴那个……禀报一下。兖州牧求见主上,商量一下登基祭天的细节。”
王放挑眉,带笑看一眼罗敷,“孩儿告退。”
罗敷点点头。她久坐一处,一个宫女去扶她。
她起了一半的身,却轻轻“啊”一声,面露难色,轻轻摇头,又跪坐回去了。
宫女是惯会察言观色的,大惊小怪问:“太后怎么了?”
她突然当上“太后”,成了当今“国`母”,一日之间,衣食住行大大变样。回京这一路上,步步为营,心惊肉跳,安顿在宫里,哪哪儿都不适应。
于是身体跟她闹别扭。月事已迟十余日,她没心思管。方才她跟王放言语之间,许是心情激动,再猛一起身,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些东西来的特别是时候。
偏偏王放走两步,不放心地回头看,正瞧见她一脸尴尬,正慌里慌张地跟旁边宫女吩咐什么。
他赶紧挥手让冯宦官停下,自己殷勤回去嘘寒问暖:“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一起皮
文中提到的各种“毛病”,史料里都有,这里不一一介绍了,感兴趣的自己去搜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