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这一桩心事, 王放每日睡到大天亮,事事随缘。
自己被禁足, 就发动手下人准备瓜果美食——精米、貊炙、飞禽走兽、瓜苴梨橘、笋菹鱼醢、美酒佳酿——不求最好, 只求最贵, 每天往太后宫里送。
不仅是趁机让她也享受享受贵人生活,他留个心眼, 卞巨已经控制了仓廪国库,不知道每月给太后宫里拨多少钱粮。
罗敷若想拉拢身边人, 没点小恩小惠, 定然四面碰壁。
他自己手头十分紧, 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但金银珠宝基本无法经手, 料想罗敷那边也是一样。
于是只能借着个孝顺的名头, 每日送她名贵饮食。汉宫奢侈了几百年,便是贵人们吃不了倒掉的残渣剩饭,也值百姓们好几天的口粮。罗敷若把这些名贵吃食赏赐下人, 物以稀为贵,大约也能收获那么一点点的感激和忠诚。
到得登基“吉日”, 天色尚且乌漆麻黑, 王放被人从床上拽下来。
他抱着被子不放手,说梦话:“阿姊……别丢下我……”
当然周围小宦官不知他所唤何人,也不关心。四面灯烛点亮,丝巾蘸栀子花水,温柔给他擦脸。
他流连春梦, 自然死也不肯动弹。手一伸,把枕头也抱怀里了,还往里床滾了滾,摆明了是要呼噜到天荒地老,向天再借五百年。
对付赖床熊孩子,大人们自有一套五花八门的手段。而眼下这熊孩子贵为天子,周围奴婢们就有点为难,不敢打不敢骂,一个个如坐针毡,生怕误了“吉时”。
最后还是老练的冯宦官赶来救场。让人把他半扶起来,喂两盏冷热适中的香茶。王放口干舌燥,照单全收。
过不多时,那茶水在他体内循环一周,堵在出口。这下他不起也得起了。
哭丧着脸洗漱完毕,一睁眼,吓一跳。这什么阵势?
四五个人围在他身边,两个人左右开弓,负责摆正姿势,其余的“上下其手”,给他穿上天子祭服——先着绛缘领袖中衣,外罩黑衣大冠,赤绶白剑。远目一望,凛然至尊气派。
因着他赖床不起,一边有人帮着穿衣,一边还有人负责喂饭。
火速折腾完毕,迷糊睡娃已经变成精神抖擞的美少年。走出寝室,宫中宦官女婢见天颜如此,皆欢喜赞叹,拜服于地。
只有王放面露潮红之色,袖子里用力拽出丝帕,擦一把汗,悄声问:“好热,能少穿两层不?”
小包嗤的一笑。王放身边似乎有魔力,任何跟他亲密相处超过十天的人,不论先前性格如何,都会染上些许随心所欲的不正经。
“主上且忍着些。以往的登基祭典,一般是在冬天,很少选大夏天。”
还不是某些人太着急。他摇头叹气,命令:“再来四个扇扇子的。”
小宫女贴心端来一碗冰酪,银晃晃的蜜水包着白生生的冰块,“主上用些?”
他舔舐嘴唇,摇头拒绝了。身上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便是腰带都缠了好几道。他就算知道自己肾好,也不敢托大乱喝东西。待会儿万一当众出丑,那可要名垂青史。
他不知自己上辈子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好容易来人间投一遭胎,却成了这一场啼笑皆非的表演的主角。
但往好了想,就算他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既然下不来,不妨举目远眺,欣赏一下平时见不到的风景。
等他老了——若是有幸能活够大汉国民们的平均岁数——也能多些别致的回忆,能跟自己的儿孙吹吹牛。
他迈开步子,一往无前地走出殿门,迎接朝阳旭日。
德阳殿里人气旺盛,百官起得比他还早,已经随候在殿,有的已打完两个盹了。
一声“天子且至”,众人连忙各就各位。
先对先帝灵柩北面礼拜,太尉奉读策文,奉上玺、绶、随侯珠。群臣皆伏称万岁。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全城欢庆,脱丧服,着吉服。一系列繁文缛节,都有现成的规章制度,不用他操心。
王放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盯着殿中供的一柄大剑。这是汉宫的传世之宝,传说当年高祖刘邦的斩白蛇之剑。剑身饰有七彩珠、九华玉,剑匣杂嵌五色琉璃。
即便是宫变频起,战乱在外,这柄剑也被尽心竭力的保养,日日擦拭,十二年一加磨莹。即使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
他在礼仪官的指点下,开匣拔鞘,刃如霜雪,光彩耀目。
太史令根据那剑光折射的角度,喜气洋洋的宣布,这预示了国家安定,天下大同,新皇将为人间至圣。
王放饶有兴致地听他胡扯,暗地记住了那剑匣存放的位置。
他站立台上,底下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全是君子,并无淑女。
天色渐热,有些男人身上气味重,已经透过层层礼服,悄悄弥漫出来。
他嗅一口手腕。上面特地擦了提神醒脑的羯布罗香膏,专为这种场合准备的。
忽然想,阿秦此时一人在宫中,应该很无聊吧……
他默记礼仪顺序、百官服色,乃至那个太尉的可笑外郡口音,打算以后找机会跟她当笑话说。
但底下群臣就没这待遇了,有些年轻的尚且精神充沛,而有些人逐渐支持不住,左摇右晃,脸色如便秘。
所幸此时四周管弦之声忽起,吹吹打打响起来,应该是典礼告一段落。
他松口气,转身就想回去歇着。
却让冯宦官拦住了:“主上,还没完呢。请去更衣吧。”
方才那一套繁文缛节,是“即皇帝位”,是做给天下百姓看的;之后更是要参拜祭祀,“即天子位”,是做给上天看的。
王放给自己鼓劲:来都来了……
庚午,至城南,登坛受命,公卿、列侯、诸将、匈奴单于、四夷朝者数万人陪位。燎祭天地,谒太`祖庙、光武庙。
王放怀着敬畏之心,拜了一圈久别重逢的祖宗,总觉得后脑有点发麻,似乎老天下一刻就得降雷劈他这个不肖子孙。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贴身小宦官轻声问:“主上要不要歇息片刻?待会儿还要诏告大赦天下,封赏百官什么的……”
王放笑着摇摇头。他一切随缘,一切细节都懒得过问。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洛阳宫室虽然衰败,但三天之内整理出如此排场,还是十分出乎他意料。进而想到,旧时大汉国力最强之时,那气势又会是何等辉煌?
他闭上眼,努力“感知”着自己那些显贵的列祖列宗,微微叹口气,脑海里最后想到的,却是不知所踪的东海先生。
回到宫中,殿内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声如珩佩。
大部分地位卑微之人散去。殿内只留“有功之臣”,等着新天子给他们加官进爵。
其中多数人都没见过天子御容,此时又是好奇,又是惶恐,一道道目光偷瞄上来,让王放觉得自己成了杂耍班子里的镇班之猴。
他也回望底下的诸位。人人笔直肃立,手持笏板,脸上都是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惠之色。
他突然想笑,拼命忍住嘴角的抽搐。在这一片巨大的戏台上,到底谁是看客,谁是盛装打扮的猴儿呢?
他接过早已拟好的“圣旨”,一行行扫视。
卞巨毫无意外地被封为丞相——百官之首,一人之下。王放一点不扭捏,亲自下阶,把跪在地上的“忠臣”扶起来,不过脑子,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卞巨手下的诸多文臣武将,许多他也是第一次见。一边封赏,一边暗自记忆。
目光一转,忽见谯平静静侍立一侧,显然也在“封赏”之列。
王放低头看一眼名单,惊讶:“……济阴太守?下月就去赴任?”
让他外放做官,留守后方,不留在宫里建言献策?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命谯平免礼,亲手挽他的手肘,低低的话音掠过面前人的耳根。
“子正兄,卞公开始对白水营的朋友们开刀了,你不会不知吧?”
谯平扬起睫毛,看他一眼,眼色自然转为恭敬。
“平不知。”
王放唇角浮起冷笑。论撒谎辨谎的功力,眼前这人远不及自己。就算他真的不知,现在不也知道了?然而却无动于衷!
但他也随即明白了,卞巨把谯平派到地方去做官的用意:把他远远打发走,免得以后真对白水营旧部下手,谯平良心上过不去。不管谯平发声与否,双方都弄得不愉快。
王放心想,这不是掩耳盗铃,眼不见心为净么!
还待再讽刺两句,邻近一串重重的咳嗽,回音绕梁,明显是警告。
自打王放入宫,卞巨就没给他和谯平这两位老相识闲话叙旧的机会。也许是怕谯平说什么不该说的,也许是怕王放问什么不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