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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投桃

樊七背着手, 沿着街道一侧慢慢走。

一辆运干牛粪的车蹒跚掠过身边,推车的人膝盖僵硬, 有十年以上的风湿老病;迎面而来的少女似有先天心疾, 如果控制情绪得当, 也许能活过二十岁;远处那个朝四方来客炫耀货品的商贩,咽嗓使用过度, 怕是下个月要害喉疾了。

樊七微微回头,朝后面的家仆使个催促的眼色。

不到万不得已, 她不太爱开口跟人交流。在卞公的一干亲随当中, 是当之无愧的万年闷葫芦。

家仆早就被训练得善解人意。小步追上, 颠了颠肩上的担子——那里面整整齐齐地卷着十匹样式不一的绢帛。都是早些时候, 宫里的太后赏赐下来的。每一匹都是太后宫里的宫人们亲手织就, 意义非常。

拐过一个弯, 便是城南最大的织品市场。一匹匹鲜亮的布帛堆叠如山,待价而沽。挑担子的、推车的、拉车的小贩来来往往,他们身上都是灰扑扑的, 在这争奇斗艳的一片颜色的海洋中,仿佛被偶然洒落的石灰。

樊七有充分的理由造访此处。前阵子, 刚刚被天子封了个太医药丞, 秩三百石——只是天子即兴一句话,不是什么大官,也不用她每日点卯上班。但终究是个体面。

她得给自己做几身相称的衣裳。太后赏下来的布帛虽然精美别致,质地上却不符礼制要求。她只能到织品市场去以物换物。

面对沸腾鱼锅一般的泱泱人群,樊七觉得浊气扑面, 不自觉的微微屏住呼吸。

好在有家仆帮她跟人打交道。她只需挑个人少的角落,抱起胳膊站着看。

忽然一个独轮车匆匆忙忙的跟她擦身而过,勾起衣摆一道丝。那推车的小贩一抬头,见她一副讨债神情,慌忙道歉:“郎君对不住,小人不是故意的!……”

樊七别过脸去,表示自认倒霉,不愿罗唣。

她早知自己是收养的。收养她的师傅无妻无后,一心盼着有人继承衣钵。于是她从小被当男孩养,举止神态都磨练得颇有阳刚气。乍然远看,俨然翩翩君子一位。

至于近看……

她身为卞巨的随身医师,通晓诸多隐秘之事,又生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谁活得不耐烦了,才敢凑过一副狗鼻子来窥探她。

因此当罗敷问出那句“你是男是女”时,樊七一个手抖,差点把药箱摔了。

她平生头一次磕巴,“太后言、言之差矣,臣怎么会……”

“太后”看起来跟她一样震惊,声音飘忽,只说了一句话:“你是神医之徒,幼时染过瘟疫,年龄也对的上……我、我可能认得你母亲……”

樊七对自己生母是谁并不感兴趣。但既然有个真伪难辨的线索,不妨去瞧瞧,就当散步。

带了两个家仆,一个去换布匹,另一个喜笑颜开的跑来回话,站在离她三尺之外。

“郎君,市场里确实有个‘邯郸秦’的绣标,是一个胖大婶拿过来卖的。”

樊七用眼神下个令,让仆人带路。

胖婶看起来精神恍惚,恹恹不乐的抱着几匹布,没什么跟人讨价还价的兴趣。

十九郎和“秦夫人”久出未归,她已经急得瘦一圈了,从“肥胖”变成了“丰满富态”。有时候大街上人多拥挤,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岿然不动,反而偶尔被推搡出好几步去,何等丧气。

这父子俩倒是同心一体,都喜欢玩离家出走再消失?

胖婶倒是遣人打听过,但漫无头绪,哪知道从何找起。也想过报官,但天子驾崩,新皇即位,新旧交替之际,官府里的大小吏员忙得脚打后脑勺,谁理会小老百姓的这么点芝麻事。

于是她只好维持现状,中规中矩地经营着织坊,赚取生活费用,免得哪日小主人突然回来,吃不上饭。

剩下的布看来今日没买主,她却不太愿意回家,墙角站着,端碗汤饼,心不在焉吃得稀里呼噜——家里虽还有不少人口,但却再无往日的欢声笑语。十九郎一走,仿佛也带走了小院里一大半的愉悦之气。

樊七的家仆便是此时来搭讪的。樊七本人不善交际,凡事能做手势就不开口。她深知取长补短之道,家里的仆人一个个都是纵横话术的高手,有几个是她直接从算命摊子上招揽来的。

那仆人露一泓笑脸,礼貌问道:“这位阿婶,你家的织坊,叫‘邯郸秦’?”

胖婶懒洋洋答:“是啊,专供邯郸上品丝绸,白马寺唯一供货商——你要多少?”

仆人微笑:“全都要,全都要——小人再多嘴问一句,听阿婶的口音,是邯郸人?为何来了洛阳呢?”

……

胖婶许久没跟人谈天说地,让贴心人温言软语一撩拨,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

“……我命苦啊……当年冀中大疫,我男人被派出来办事,第二天就染上了。我当时不知情况,只听说是病了,拖家带口的去照顾他,小的们争气,路上没哭没闹,才让我看了他最后一眼。后来才知是烈性的瘟疫,他们说要尽快掩埋,不然那病就传人!——我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没传给我呢?

“好在我男人还留着几个骨肉,可我一日清晨起来,眼看我家老大开始发烧,身上也起了淤斑,我当时就像死了似的,动不得了!我知道我这一家子完了……”

旁边的家仆样貌忠厚,跟着掉几滴眼泪,安慰两句“人有旦夕祸福”。

“……唉,其实到后来,人也麻木了。反正左邻右舍也都没逃过。有时候大家心有灵犀似的,抬着门板同时出家门,互相看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心不甘哪,我们一家祖上三代都是规规矩矩的良民,没犯法没作孽,家里做一锅羹都要给邻居们分,冬天扫雪都要额外扫一扫门前的大街——凭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们呢?

“那时候人人避之不及,有疫病的村子早就逃得空空的。可偏偏有个云游大夫慕名而来,说是特意来研究这罕见疫病的。人包的像个粽子,蒙着脖子脸,也瞧不见相貌。但他也拗不过阎罗王的生死簿。重症的病人吃了他的药,也不过是延缓几日,走得不那么痛苦罢了。

“我抱着我仅剩的七儿去瞧那大夫——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死马当活马医——孩子只有一点点大,当时脸上已发出了淤疮,像极了她兄姊死前的症状,但她却比兄姊们撑得久。那大夫看了,却说这孩子体质特异,若下猛药,也许能治得活,也能助他研制出更有效的方子。但她年岁幼小,也可能撑不过去。那大夫没说别的,就那么看着我,问我愿不愿赌。我看他那包得严严实实的脸上露出一条缝,那眼中闪着光,我知道他是盼着我点头的。我合上眼,忽然似乎听到我那死鬼男人的声音,也让我试一试。

“我于是把七儿给他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怀里,那滋味我受够了,不愿再经历一回。我没要他的钱,不然成了卖孩子,我死后怎么见我男人?然后我便听那大夫的话,跟着其他没染病的人一同逃了出去。唉,那可是多久以前,有二十年了吧……”

胖婶嗓门大,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有听到她叙说的,有的跟着叹口气,唏嘘一句人生多苦难。

伶牙俐齿的仆人难得的卡了个壳,朝不远处的看一眼。他家主人倚在一个旧织机改成的货架上,若有所思。

那仆人跟着嗟叹几句,再问:“那……阿婶的夫家姓什么?小人恰好认识些邯郸的朋友,可以帮你留意着,万一老天开眼,那孩子真的给治好了呢?”

胖婶苦笑摇摇头,“姓樊。我也不知怎么写——其实我也知道,大夫是人,又不是神仙。我没指望七儿活着。我就是……没事自己瞎想想。我那七儿啊,要是真能活到懂事的年纪,定然要怪她阿母狠心。断奶的年纪还没到,就把她丢给别人了……我那孩儿要长到现在,怕不已经嫁人了,能让我抱两个孙辈儿了……”

胖婶对这些事,原本都已木然了,此时忽然沉水涟漪,沉淀在深处的泥沙又被翻腾出来。说着说着,眼带泪光。

套话的人已经有点端不住,袖子蘸眼泪,朝樊七的方向悄悄投去一个求助的目光。

——还有什么要问的?

樊七目光空空地看着脚底下一只乱窜的黑头蚂蚁。事情算不上水落石出,但也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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