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烦听完,目光阴沉,忽然问:“淮南的援军呢?三日前就该到了!”
“……回主公,一直没信……大约是通信的快马被截住了……”
“寿春呢?我那两个从兄弟呢?他们答应借十万兵的!”
“……说是天旱岁荒,匪患突起,所以……那个……只好……抱歉……大约……或许……”
他不再听,甩下一干战战兢兢的随从亲信,大步走回内院,死死盯着立柜上一排晶莹美丽的瓷器摆件,水晶瓶里插着几丛嫩黄新竹。
他突然一把将瓷瓶瓷碗全拂下地,抓起水晶瓶,掷出花窗之外。哗啦一声,竹叶纷飞。
他哈哈大笑,笑这世事无常。
他精诚勤勉几十年,上天就赐给他这样一个结果?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到底是哪一步算计有误?
是不是他操之过急,不该急匆匆的自封丞相?还是他松懈过早,不该将天子一人留在洛阳?
是不是不该迁都?有些人难道不该重用,有些人是不是杀错了?
是不是某次信件的措辞出了问题,赶走了他的盟友?还是他盲目信任了浮夸之人,导致对形势判断有误?
是不是他看轻了秦夫人,早该把这个红颜祸水狠心消灭?是不是不该把卞小虎丢给混小子,而是该狠心舍一个机敏聪慧的女儿?
是不是该加强谍报力量,将敌人从内部瓦解?是不是早该派遣刺客,精准打击,而不是将一切留在战场上?
虎牢关,若他没有命令全员彻夜警戒,若他没有想趁敌人牧马而偷袭,若他身边换了另一队谋臣,也许战局便会毫不相同。
若他能攻下虎牢关,整个战争的形势,都能够重新布局,如何会落得今日四面楚歌的下场?
也许……也许只要他稍稍改变一次两次的决策,今日便不会如此狼狈。
若重来一次,他定能摒弃所有走过的弯路,轻松登上巅峰。
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可惜人生只有一次,任凭你富贵滔天、血统尊贵,一旦选择了不回头的道路,就没有试错的可能。
史书中只记载功成名就的帝王将相,却没告诉世人,每一个看似水到渠成的成功背后,都堆藏着成百上千个功败垂成的可怜虫。他们与“青史留名”的差距,也许仅仅差了一分两厘的运气。
丞相一言不发,只是在内室冷静地摔东西。门外集了一群家仆奴婢,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听着那节奏十足的声响。
忽然,器具碎裂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用眼神互相哀求,终于推出了丞相最近宠爱的夏夫人。
“夫人……求夫人进去看看,莫要让丞相做傻事……”
夏夫人香汗遍体,牙齿有点打颤,往后退两步,让人向前推三步,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推进屋去。
丞相手握一物,高高举起,似是要摔。
夏夫人绷紧后背,冷战打了一个又一个,等着那碎裂的脆响。
又时而额头发麻,仿佛那硬物马上就要被劈头丢来。
却始终没见丞相动弹。他手中似是握了千金巨鼎,极慢极慢地,又把物件放回了鎏金衬丝绒的匣子里,还爱惜地拂了一拂,这才转过身。
夏夫人敛袖行礼,强颜欢笑,“妾只是来看看……”
出乎她意料,丞相的面孔温和平静,甚至朝她笑了一笑。
“来得好!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夏夫人如履薄冰地过去,看到盒内一方白玉大印,方圆四寸,雕着龙鱼凤鸟钮,古泽可爱,显是数百年古物。
夏夫人不认识,不敢乱猜,乖巧候在一旁。
卞巨也不想听人说话,只是一遍遍摩挲那印,叹道:“昔日楚人卞和得到璞石,进献楚王,被疑为假,受到刖刑,泪流出血,终于得到楚王之命,将璞石剖开,得到稀世之玉,是为和氏璧。秦王愿以城来换此玉,蔺相如不惜玉石俱焚,这才完璧归赵。但和氏璧终究归了秦,被始皇帝琢成玉玺,令李斯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刻于其上,是为皇帝之印。从此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奉为国之重器。得之受命于天,失之则气数已尽。”
夏夫人听得云中雾里,不敢发问,只知道这方印章来历不寻常。
“这传国玉玺,后又为刘汉所得。甲子之乱,传国玉玺丢失数年,去年才被人找回,重新进献于洛阳。迁都之际,又被孤带来兖州。原本天子和玉玺是从不分离的,可如今……”
迁都之时,宫里的大半珍宝都被提前运来东郡。这枚传国玉玺是头一个装箱打包的,卞巨亲自携带,护送的队伍足有百人。
他忽然合上匣盖,将整个印匣小心抱在怀里,像抱了个刚出生的婴儿。
“如今风水轮转,天子弃了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却和我在一起,哈哈,哈哈哈!”
夏夫人乖觉,立刻跪下,娇声说道:“那进献和氏璧的人也姓卞,想来是丞相的先祖——所以丞相你才是一统天下之人呢!”
卞巨哈哈一笑,撇了夏夫人,大踏步走向外厅,喃喃自语。
“得玉玺者得天下,我怎么居然把它给忘了……”
诸侯割据的年代,天子是任人宰割的肉,但谁也不想做出头鸟,抢先把那口肉吞了。
因此他野心再大,也只能退居幕后,甘心做“臣”,以图谋长久。
可眼下……
他已经让人从幕后踢了出来,已经彻底站在了刘汉的对立面。
要么战,要么死。
他还要这虚名何用!
他沉思良久,轻声叫人:“将我的文臣们请来。”
王放心情急迫,安排好杂事,当天便从王庭出发,过雁门、中山、邯郸、濮阳,直接奔向东郡战场。
他只带了少数亲随护卫。至于罗敷和众织娘女眷,则从雁门坐车,从容返回。
“携美同行”是不可能了。分别在即,他万分不舍。
别人都抓紧时间睡觉休息。他一晚上都在寻空,找机会偷摸出门,一亲芳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