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顶的晏却在此时突然将长剑对着晏卿扔过来,剑滑过晏卿的手臂,他的手却握得更紧,蹙眉道:“当时正好无聊。”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晏倾君无视晏卿手臂上汩汩流出的鲜血,仍是盯着他的脸。
晏恼怒,从腰间拿出几枚暗器再次扔了过去,晏卿若是躲闪,险险拉住的晏倾君必然会掉下去。
几枚暗器分别落在晏卿的手臂和肩头,渗出浓黑的血来。
“哈哈,暗器有毒,我看你能支撑多久!”晏大笑,面色阴鸷。
晏卿的脸上的血色果然在短时间内褪去许多,但是拉着晏倾君的力度仍旧未减,敛了敛神色低声道:“想看你能有何自救之法。”
“那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无用之人,留来作甚?
“想看你垂死挣扎。”
晏倾君的眉心跳了跳,仍是凝神看着他,眸光犀利,“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晏卿像是被她这个问题问住,眯起双眼。
晏倾君固执地不肯拿另一只手抓住晏卿的手腕,被他握住的五指已经开始从他手心下滑。从上往下看,悬崖底端一片漆黑,她的身子已经被山风刮得有些摇晃,她却不畏生死般,只是仰首看着晏卿,等着答案。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晏卿开口道:“习惯。”
晏倾君突然笑起来,眸子里犀利的光仿佛被狂风吹散,零零散散地飘在漆黑的眼中,随即黯淡。
“既然如此……”晏倾君的眼中好似腾起雾气,正午的阳光下微芒潋滟,“下辈子……不见!”
说着,眸光一凛,右手一挣,整个人便如离枝的落叶般飘了下去,不过眨眼间就被崖底的黑暗吞噬,没了踪影。
晏卿空掉的左手,蓦然地开始颤抖,手臂上的鲜血缓缓淌到手心,被他一拳握住。
晏见晏倾君终于掉落崖下,面上浮起快意的笑,那笑还未在脸上完全成形,便见挂在悬崖上那墨绿色的身影猛地一个飞腾,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眼前。
晏卿面无表情地执着剑,眸子里的光芒如同被□□覆盖,那剑尖指向晏眉心,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也冰封住。
“得罪我,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峰顶的狂风再次猛烈起来,烈烈骄阳下,飞沙走石。
第六十四章
南丰十年,六月,南临的雨季总算过去,都城日日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禀将军!今日御医诊脉,称公主的身子已然大好,朝中几位老臣表示对将军与公主的大婚之日不予干预,还请将军亲自择选良日!”年轻将领跪在地上垂首禀告,说出来的话中气十足。
晏卿坐在书桌前正看着什么,闻言微微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年轻将领稍稍抬眼,看了晏卿一眼,随即沉声道:“六月初八正是这三月来最好的日子,不少大臣纷纷谏言……”
“三日之后?”晏卿抬头。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驸马与公主的大婚之日,同时也是新皇的登基之日,这件事,当然是越早越好……
年轻将领继续道:“南临朝廷秩序已经混乱十多年,还请将军尽快与公主完婚,替南临主持大局!”
晏卿眼底幽暗的芒光闪了闪,没有答话,转而问道:“让你们去找的人呢?”
年轻将领脸上闪过惊讶,随即迅速答道:“已经先后排了三队人马去翠微峰崖底,因为地势险峻,且地形复杂,还未能将崖底搜全!另外,分去三国的人马也没未发现将军所形容的女子的踪迹!”
晏卿的眼神沉了沉,摆手道:“退下吧。”
“那将军与公主的婚期……”年轻将领犹豫道。
“公主身体还未痊愈,且仅仅三日的准备时间,未免太过仓促,此事稍后再议。”晏卿低声道。
年轻将领眉头一皱,却不多说什么,行礼退下。
晏卿神色一凛,沉声道:“躲着做什么?以为我不会发现?”
屋梁上蹿下花白色的身影,准确无误地落在晏卿书桌前,“嘿嘿”笑道:“嗯嗯,这将军府不错,难怪你不想搬到牢笼似地皇宫里去。”
晏卿无视他,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鬼斧神医”呵呵一笑,明显带着幸灾乐祸,“来看看那女娃找到了没呀,哎呀呀,再不找到,没被摔死也毒发身亡咯。”
晏卿抬眼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来找罚的?”
老神医干咳了两声,忙肃了肃神色,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那女娃中的毒,我最近有些新发现。”
晏卿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毒即便是有解药,恐怕也解不了……”老神医皱着眉头道,“药引是人的心头血。你也知道,这心头血嘛,不是那么好取,要那人内力高深,将精血逼至心头,再精准地划开心头来取出……”
晏卿的脸色沉了沉,老神医笑嘻嘻地道:“所以你不用找她啦。反正找到了也未必能拿到解药,就算从东昭那里拿到了解药,也未必能找到内力高深者自愿搭上半条性命给她解毒,所以不管怎么,都是个死。”
说完,老神医觉得浑身一冷,抬眼便见到晏卿正冷飕飕地盯着他。
“我……我的内力肯定不够啦,你看我连你都打不过……”老神医往后退了几步,随即想起什么,脸上又挂起笑容,欺近晏卿道,“啧啧,要是你倒可以……我看你也为她丢过不少半条命了,不差这次……”
“这白花花的一片,真是碍眼……”
晏卿微笑着倾身,一手抚上老神医的光滑柔亮的胡须,鬼斧神医瞬间噤声,僵着笑容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将胡须抽出来,讨好道:“嘿嘿……徒弟、徒弟先走了。师父保重身体,上次中的毒还未清,伤也没痊愈……”
眼见胡须离了晏卿的手,他瞬时窜到窗口,一面拍着胸口大松一口气,一面不免再次悲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当年,初见他时,他才不过十岁的毛头小子,拦在他门口说跟他打赌,谁输了谁就认对方做师父。他当时玩心正盛,那么有趣的毛头小子还是第一次碰见,就问他赌什么。
“赌我是天下间最贫穷之人。”
那时的晏卿满面稚嫩,眸子里确实笃定的精光。他见着他衣衫华丽,一看就是穿金戴银的贵公子,暗骂他不知民间疾苦,正好自己身上的银两喝酒喝得一文不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身无分文。”
“身上的衣服可以当不少银子。”
“偷的,不是我的。”
“身无分文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身无分文!”
“我无父无母。”
“我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水患时船太沉,他们把我扔在了海里。”
“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那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因此我没有名字。”
“我也没有名字啊,世人早就将我的名字忘记了。”
“师父不信我,将我逐出师门。”
“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多的去了。”
“废我武功。”
“毛头小子要武功做什么?”
十岁的晏卿眼神凝住,微微笑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无邪,“无父无母无师父无名字,无金无银无人信任无力自保……”
他心虚,嘟囔着“这算什么穷”。
晏卿突然从袖间拿出一只灵雀来,小巧玲珑,见了阳光兴奋地叽叽喳喳。他顺着它的羽毛,缓缓笑道:“这是陪了我好几年的灵雀……”
“不过……”晏卿侧首,看着他,仍是带着无邪的笑,“我还……无情。”
说着,五指一紧,那灵雀便没了声响。
想到这里,鬼斧神医几乎要捶胸顿足!当初他就不该讲什么江湖道义愿赌服输,不该听从师命给他恢复武功,直接导致他接下来这十年一直生活在噩梦中呀噩梦中呀……
“你还不走?”晏卿侧首看他,笑。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小晏卿,浑身一个激灵,赶紧翻身跑了。
随着他的离开,晏卿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收敛,眸子里的墨色愈渐深沉,垂首继续看桌上的公文,一眼扫到“驸马秦卿”四字,眸光微微一暗。
“禽兽是我叫的,我晏倾君的夫君要骂也是我一个人骂!算我好心,给你改个名字吧……”她拿起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哪,秦卿!嗯,长得人模狗样的名字,多适合你啊!”
恍惚中,他仿佛还能见到她执着笔,烛光下那笑容里的顽劣。
秦卿。
他伸手,食指滑过公文上的两个字,不由地笑了笑。
第一次有人给他取名字,虽然是个“人模狗样”的名字,但……好像……也不错。
随即他瞥到“秦卿”旁边的另一个名字,“公主惠”,笑容又敛了敛。
秦卿仍旧是那个秦卿,公主惠,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她。
晏卿合上公文,看向窗外的绿树茵茵,想到刚刚鬼斧神医说的话,微微眯了眼。
晏倾君不会死的。
他一次次地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看着她骄傲而又倔强地活着,看着她抓住身边一切契机不留余力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去死?仅仅为了悬崖上几句话不投机就放开他的手任由自己去死?
不可能,那不是晏倾君会做的事,她一定会给自己留有后路。
晏卿再次打开那公文,扫过“秦卿”与“公主惠”,再扫过公文上待他填上的大婚日期,拿起手边的笔,沾了沾朱色的墨水,提笔欲写。
“将军!”门外再次传来年轻将领的声音。
“何事?”晏卿低问。
“刚刚传来消息,已经找到那位姑娘的尸体,现在正停在后院!”
晏卿正要落下的笔,突然顿住,良久,朱红色的墨汁滴落,正好点在那“秦卿”二字上,浓如鲜血,久化不开。
***
停在院落里的尸体,因为天气炎热,死亡时间又太长,很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鬼斧神医被晏卿派人去揪了回来,百般不愿地站在一边,嫌弃道:“都摔成这样了,要我怎么认尸体!我跟她又不熟……不如你来吧,反正你抱也抱过,摸也摸过……”
话没说完,被晏卿脸上阴测测的笑给吓了回去。
尸体显然是正身着地,整张脸都摔得辨不出模样,右胸口被大石戳穿,手脚俱断,经脉自是不多说。
老神医围着尸体转了好几圈,欲哭无泪。他是“神医”,又不是仵作,医病治人倒可以,让他来断定这具摔地稀巴烂的尸体是不是晏倾君,他是真的……跟晏倾君不熟啊!
“对了!”老神医脑中灵光一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扒开女尸左胸口。
右胸被砸了,左胸还算完整。
他看了良久,皱眉,再舒展,又皱眉,再舒展,最后还是皱眉,叹了口气,摇头道:“的确是她。”
晏卿的眸光蓦地一冷,他连忙解释道:“这心口的伤,我给她看了大半个月。要不你自己来看看?这可是你亲手射的。”
晏卿沉默,垂下双眼,看不出神色来。
“看完了,我走了啊。”老神医忙退出那尸体十步远,捂着鼻子就想跑。
“站住。”晏卿把他喝住,扫了他一眼,自己上前。
女尸穿着与晏倾君一样的衣服,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身形也与她极为相似,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七日前,死亡原因也的确是从高空坠落。
但,他还是不信。
晏卿上前,绕到她的左侧,轻轻扶起她已经腐烂一半的左手,看到她左手手心那条蜈蚣似的伤口时,手像是被烫着一样,猛地一颤。
那是对付白玄景时,她为免他中毒太深,让匕首先穿过她的掌心留下的伤痕。
他还记得,碧海湖边他替她包扎伤口,她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他用余光扫到她的脸,她看着他,目光闪亮,噙着若有似无的幸福与憧憬……
“将军,这是在这位姑娘身边找到的!”
晏卿转身,便见到有人双手托着一物跪在他眼前。他定睛,看到染了血的五彩琉璃珠。
这琉璃珠,她挂在腰侧,向来不离身。
晏卿本是拿手去取,手到空中却顿了顿,放下,背在身后。
午后的院落里突然一片寂静,好似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烈日似火,微风徐徐,女尸散出来的恶臭不止,晏卿不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本想离开的鬼斧神医也不敢移动双脚,弯着腰想看清晏卿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却被烈日下的阴影掩得严严实实。
“把这尸体送到东昭,奕家。”
晏卿总算开声,马上有人领命,开始移动尸体。
晏卿仍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尸体,看着她被人用白布盖起,看着她被人抬起,看着她消失在院落里。
他还是不信那是她,不信她死了。
但不知为何,这一日是六月初五,他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在许久后的将来,他都极端地厌恶“五”这个数字。
七月初五,探子来报,奕子轩见到尸体后一病不起,三日不曾见客,随即将奕家事务交给弟弟奕承,迁往迎阳寺养病。
晏卿想起初识晏倾君时,她因为祁天弈而误食迷心散,第一次哭得泪流满面。那时他以为她迷糊的意识里见到的是奕子轩,还暗自觉得好笑,她那样的女子,居然会喜欢奕子轩那种刻板无趣的男子。
八月初五,探子续报,被奕子轩抓住的祁燕得了自由,领着一罐骨灰回到南临,在白梦烟的墓边再修一墓,却没有墓碑,接着在墓边建了栋小木屋,种满了蔷薇,日日养花浇水扫墓。
晏卿想起晏倾君嫁回东昭时顺便带走至关重要的祁燕,自己走得风风光光,却把祁天弈那个烂摊子交给他来收拾。得知消息时他不知是该恼该怒还是该笑,那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暗暗地摆了一道,还有苦不能言,有仇不能报。
九月初五,曾经的贡月国主贡冉生登门拜访,含蓄地表达了想见一见“护梨姑娘”的意愿,称上次两人分开前他说了些过分的话,想要当面道歉。
晏卿想起他与晏倾君从东昭到南临的一路,他有意激她,与她共躺一榻,看着平时聪明傲气的她到了自己面前无能为力却强颜欢笑的模样,很是有趣;想起她对贡冉生说他姓“秦”名“受”时得意得高高扬起的眉毛,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那么容易满足;想起两人同时堕崖之前,她骗自己说不会骑马,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关头没有丢下他。
十月初五,白玄景的一众老臣中,最后一名也收拾行装,带着一众子孙归隐田园,三大长老制改组,驸马与公主成亲前,所有事宜由大臣辅佐驸马试管。朝廷内再无晏卿异己者,只缺“天子”之名。
晏卿想起晏倾君与他说要合作夺南临政权前,在皇宫内吹笛召他,那时他身受重伤,行走都是困难,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难听笛音,竟觉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那是他第一次忘记自己的伤,想要看一个女子的笑容;想起白玄景逼她杀自己时,隔着她的手掌刺向自己的一刀,想起那个夜晚狼狈地她扑倒在自己怀中时,喏喏说着那是他第五次救她,想起回宫之前她巧笑着说她信他,信他会来救他。第一次有人伤他之前先伤自己,第一次有人把他的算计当做他对她的好默默记在心头,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十一月初五,众人力求准驸马秦卿尽快确定婚期,使朝廷局势更加稳固。前后一番合计后,大婚之期终于定下,为两月后的元月初六。
晏卿想起他曾经多次在晏倾君耳边笑着说“以身相许”,每次她都表情不一。那时他算计着,只要晏倾君在他手中,殊言就不会反悔。俘虏一个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爱上自己。然而,他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出对他的情意时,她却要走,不甘为他的玩物,不愿糟践自己的生命,尽管只剩下十天,她也要走。
也是在那一晚,她说她不怪他,他所得的一切,也是由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女子的与众不同,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在人后的付出,考虑到他所付出的代价。
十二月初五,南临下起初雪。奕子轩仍旧在迎阳寺养病,半年来不曾踏出一步。祁燕仍旧每日养花扫墓,不曾离开木屋片刻。派出去寻找晏倾君下落的人每次传信回来都只有四个字,“音讯全无”。
晏卿画好了晏倾君的第一幅画像,将“她”挂在书桌正对面抬头可见的地方。但每看一次,便忍不住取下,撕碎,重画一幅。
挑眉嗤笑,抬眼巧笑,阖嘴微笑,弯眼装笑……没有任何一幅画,可以描绘出他心中晏倾君的模样。可时日长了,她所有的笑容都重合成半年前悬崖边她对他的最后一笑。
那时他刚上山便见她受人一掌,本能地跟着跳下险峰,险险地拉住了她的五指,紧紧握在手心。她的五指微凉,他的手心却是滚烫。有人用剑刺来,有人拿暗器扔过来,他却不敢移动半分,生怕手里的人会因此滑落。她一个个问题地砸向他,都是他往日不曾考虑,或者不去考虑的问题,砸得他生平第一次紧张,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一紧张,手心是会出汗的,而手心出汗,越是想要握紧的东西,便失去得越快。
他想起他对她说,他的人生没有如果,而半年后的某个清晨,看着窗外如云的大雪,他记起去年大雪纷飞时,他从祁国赶到东昭,从奕子轩手里救下她,躺在她的榻上,第一次在外人眼前睡得安稳;记起他带她去碧海湖后,他伤势复发晕倒在她榻上,反倒被她一脚踢了下去,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药,第一次他安心地将背后空门给了外人;记起最后那一面,她仰首看着他,眸子里细碎的芒光在正午的阳光下潋滟生辉,她说,下辈子……不见!
于是他开始有了人生第一次关于如果的设想。
如果他当时知道晏玺的遗诏是让晏倾君继承皇位,如果他没有尝试与东昭大皇子交易,让他交出晏倾君的解药从而泄露了她的行踪,如果那个夜晚,他听见她说要走后不是自负地认为她一定会回来,没有离开而是出面阻止……
现在,那个给他那么多第一次的女子,会不会还在自己身边?
又或者,那日在悬崖上,如果他遵从自己的心意,诚实地回答那些问题,是不是,她就不会挣脱自己的手?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因为担心殊言保护不好你,因为担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见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厌世的模样,一箭射醒你,让你看看这世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为何在没有了与殊言的协议之后还在救她?
为何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仍是要救她?
因为……
舍不得。
元月初五,子时,与“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岁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其他。
他步伐微乱,笑着走上东城门的最高处。
寒风料峭,墨青色的长衫高高扬起,仿佛夜鹰在空中盘旋?
??散。
“禀将军……”来人一身黑衣,若不出声,融在夜色里几乎无人可以察觉。此时许是闻到了晏卿身边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头,抬头触到晏卿凌厉的眸子,随即马上低头。
“仍是没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细搜过?”
“是。”
“没有任何异动?”
“是。”
“奕子轩呢?”
“仍在迎阳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几声。
“将军……”跪在地上的人犹豫地开口,声音一沉,拱手道,“将军!这半年来弟兄们找遍四国都不见那位姑娘踪影!还请将军节哀!”
节哀?
晏卿眯起双眸,很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相同的两个字。
那年他被母亲遗弃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现,救了他,问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时的白玄景与他说,节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师门,他在他门前跪了三个日夜后,流落街头时老乞丐问他:“你师父呢?”
“死了。”
那时的老乞丐与他说,节哀。
如今,他明明没有与任何人说她死了,为何还有人要对他说“节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请将军节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楼顶的风太盛,将他之前的话吹散一般,拱着手又重复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里蓦然切出银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将眼前人劈开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来的厉风吹散。
不在人世。
四个字,字字带毒,半年来深埋入体内每一个角落。从初时的笃定不信,渐渐地有所动摇,后来摇摇欲坠,最后,落地时在体内开出带着利刃的毒花。
种毒者是谁?何时种下?如何种下?他竟恍然不觉。直至某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体内流淌得越来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时间越久,便越发浓烈,而这个夜晚,登高至极的前一夜,那情愫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来,他说他的人生没有意外,但是错了。
只是那个意外如同绽放在天际的焰火,美得惊人,却也短暂到令人心悸,就那么一瞬,划过天空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留下。
不对,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个意外在沣水湖附近被刺得来,比如背后一大片蛇纹一般的伤痕,那是他和那个意外跌落山崖时留下来的,再比如腰间那刀痕,还是那意外亲手留下的。
他用这一身伤换来的意外,转瞬即逝了。
晏卿觉得今日一定是太过放纵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导致头疼,心口竟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又错了,他这一身伤不是换来那个意外,而是一个契机,一个只手天下的契机,一个达成毕生心愿的契机。
如今,这心愿,只差临门一脚。
晏卿再登高一步,厉风更猛,细雨如针,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气,他举目看向静谧的南临都城,微微笑着,意味不明。
第六十五章
南丰十一年,元月初六,原贡月公子、现南临大将军秦卿与南临公主惠大婚,婚礼完后二人敬天拜祖,同时开始新皇登基大典。
数百年来的最大盛事,南临早在两月前确定婚期后便开始持续地处于沸腾状态下,人人夸赞公主如何美貌有胆识,曾拖着病体解决了皇宫内一触即发的内乱,更夸赞驸马如何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带兵赶走百战不殆的商洛大将军商阙,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再敢觊觎南临。
新年刚过,南临都城便开始人潮汹涌,客栈酒楼早在月前便被各路达官贵人订走,订不到房的,只好在郊外搭起了帐篷。
如此盛事,其他三国不少使者前来观礼,都城内几乎所有房屋都翻新过一次,敬天到宫门那一段路上更是由百姓自发架起百米高台,欲要献上对新皇新后的祝福。
元月初五时,都城内的人数到达鼎盛,想要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竟是比登天还难。街上人声鼎沸,酒楼客栈茶肆无不人满为患,都在等着子夜钟声敲响后开始的狂欢。
子时一到,公主驸马便会由宫内驾车而出,敬天过后与百姓同乐。南临向来亲民,公主大婚的喜堂便设在都城东城门之上,吉时一到,便在千万百姓的见证下,迎着朝阳拜天地,辞旧迎新,礼成后直接回宫,新皇登基。
万众期待下,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皇宫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整齐的近卫队今日全部换上暗红色的喜福,整齐出宫。紧随其后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的车辇,车顶由硕大一颗夜明珠装饰,照亮了整个车身上镶满的各色宝石,金制的车壁在大红色丝线的装饰下喜庆而不失大气。
晏卿站在车头,身着大红色喜服,嘴角挂笑地看向黑压压的百姓。他身侧是同样身着喜服的女子,红纱掩面,身形娇弱。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整齐有力的恭贺声伴随着洒在夜空的礼花响彻天际,晏卿身边的女子微微抬手,便有宫人代她大声喊道:“平身!”
百姓们起身,不由地全部随着车辇的移动而奔走,禁卫军大半在宫外维持秩序,却也拦不住狂热的人群。
如此,整整三个时辰,仍是有人不愿放弃,想往敬天的塔庙那边奔走,而天色已然微亮,城门口亦再次出现了车辇的影子。
晏卿扶着“惠公主”众星捧月般走上了东城门,随即响起磅礴的宫廷礼乐。
卯时,正是日月同辉的时候。新人先拜天地,再拜日月,最后拜子民,礼成之后,百姓再次跪地齐喝:“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声不断,那“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是绵延不断,不过一个时辰,这“千岁”,就会改成“万岁”了。
既已礼成,晏卿上前一步,笑对百姓,高喝道:“平身!”
百姓起身,复又跪地,齐喝道:“请公主、驸马接受草民贺礼!”
晏卿转身,温柔地拉住“惠公主”的手,带着她走到城门头,举目看向那几乎比城门还高出许多的木架高台,微微眯眼。
百姓献曲为贺礼,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环节,只是究竟是什么曲目,抑或说,是什么节目,他倒没仔细问过。这不过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环节,一曲过后,他便要回到皇宫,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就在他晃神间,高台上不知如何出现一名女子,尽管距离有些远,那一身淡黄色的纱衣仍是十分显眼。
咚、咚、咚……
鼓点开始敲响,沸腾了近一月之久的南临都城,瞬时安静下来,无人高喊,无人议论,连嬉笑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仰首,盯着百米高台上那女子曼妙的身子,看着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那鼓点,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高台上的女子身形缓动,水袖长舞;突然,鼓点密集,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竟让人乍生万物枯败,残虐悲怅之感,女子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步伐快而不疾,水袖繁而不乱;继而,鼓点戛然而止,好似狂风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云散月出,而女子的舞姿也缠绵起来,鼓乐声仿佛与她的一身纱衣融为一体,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一舞过后,都城内更是静得听不见落叶之声,城中数万百姓仿佛石刻的没有生命一般,连呼吸都极难听见。
“挽月夫人!”
不知是谁在此时惊呼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静。
南临早在上次与商洛大战之后便改了“闭关锁国”的国策,揭开了十几年来的神秘面纱,同时不再过分严格地控制四国往来,因此,此刻聚集在南临都城内的,不乏曾经的贡月国民,马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挽月夫人”的呼叫声中夹杂着“倾君公主”。
晏卿立在原地,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是喜,只紧紧地盯着高台上女子的身影,一刻不曾离开。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子在高台上收起水袖,行礼,声音轻灵,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都城内又在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收回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随着她一道跪下大呼:“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晏卿只是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眼角微微一弯,眸子里就激荡出轻浅的笑意来。
冷不丁的,一支长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高台上的女子!女子惊惶地躲闪,连连后退,那箭正好射在高台的支架上,紧接着,火红的箭羽从四面八方齐齐射了过去,一时间,跪地的人群纷纷尖叫逃窜。
与此同时,大红色的身影如同流星划过半亮的天际,由东城门到高台上,不过眨眼间而已,几乎是与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羽速度相当。
鹅黄纱衣的女子为了躲避那箭矢,已然攀上高台的最顶端,坐在唯一的竹竿上,竟还悠哉地晃动这双腿。
第一轮箭羽被晏卿执剑旋身间挡了回去,第二轮箭羽再次袭来,瞄准的不再是高台,而是高台的支架。人群持续涌动,推搡着想要散开,却是越挤越混乱,挤着推着正在中央的高台根基也开始松动。
底部被人群摇动,支架被箭羽一箭箭射穿,高台顶端摇摇欲坠。一身喜服的晏卿朝着坐在顶端的女子伸出手,微微笑道:“走。”
女子像是察觉不到危险,双眼噙着暗芒,看入晏卿的双眸,低首笑问:“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到半年前,翠微峰上,悬崖边,他紧握着她的手,她仰首,笑问他。
如今,高台之上,朝阳下,他向她伸出右手,她低首,笑问他。
“因为只有我能保你周全。”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除了殊言,还有一个我,需要你活着。”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因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只母狐狸。”
晏倾君娇俏的脸上,笑容终于肆意地绽开,眸子里染上朝阳的金黄色,她倾身,伸出手来握住晏卿的右手。
高台却在此时猛然一阵晃动,还未来得及握在一起的手猝然分开,鹅黄色的身影飞快地坠落。晏卿身形速动,腿蹬高台,高台轰然坍塌,鹅黄色的身影也精准无误地被火焰般的红色包裹。
“啧啧,怎么办呢……众目睽睽之下,驸马爷竟然搂着一名舞姬……”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皱眉道。
晏卿含笑看着她,“我喜欢。”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得偿所愿坐上皇位,你这是要带着我走?”晏倾君瞥了一眼飞快后退的房屋,故作疑惑道。
晏卿仍是含笑,“我愿意。”
“民心尽失,再回南临已是困难,半生努力的结果,你不要了?”晏倾君攀住晏卿的脖颈,欺到他耳边轻声道。
晏卿没有回答,倒是捏了一把晏倾君的腰,突然道:“身姿轻盈,你学会轻功了?”
晏倾君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消失半年,诈死骗我?”晏卿看住晏倾君,笑容愈甚。
晏倾君连忙笑,笑弯了眉头。
“糊弄我半年,又骗我丢了皇位……”晏卿笑眯眯地低首看着晏倾君,“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晏倾君笑嘻嘻地道。
晏卿白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我的。”
“无耻……”晏倾君白回去。
晏卿亲了她一口。
“流氓……”
晏卿封住她的唇。
“禽……”
唇再次被封住。
“兽!”晏倾君怒瞪。
晏卿恍若未见,抱紧了晏倾君,脚下速度不减,抬起头来,眯眼看着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嘴角挂起轻缓的微笑,“禽兽一人,用十年时间坐上了南临最高位。你说,禽兽与母狐狸联手,坐上这四国最高位,要几年时间?”
尾声
“孩子,你听娘的话,乖乖站在这里可好?”面容憔悴的女子将手里的孩子放在礁石上,哽咽道。
“你不要我了么?”孩子红了眼圈。
“孩子,不是娘不要你……”女子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娘被族人逐出,如今盘缠耗尽,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来抚养你?”
孩子没有说话,女子又哭道:“等会会有名穿着白衣的男子经过,他身上有把刀,以前我教你认过那刀的,那男子的画像你也是看过的。你跟着他,他会救你,会教你很多东西,以后你会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是爹么?”孩子问。
女子突然停住了哭泣,严肃道:“不可唤他爹!这辈子都不可让他知道他是你爹!”
“为什么?”
“娘以前做过一件错事,冒充了不该冒充的人……”女子擦过脸上的泪,眼角殷红的泪痣分外惹人眼,“因此才会被逐,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那和爹有什么关系?”孩子仍是不解。
女子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转而笑了笑,摸着他的笑脸道:“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名字么?我白氏的规矩,名字只能留给父亲来取,而且要经族长过目的。”
“我可以有名字了么?”孩子笑了笑。
“嗯。”女子连连点头,“你跟着他,他会给你一个名字,以后那就是你的名字。”
“嗯,那我在这里等爹。”孩子坚定地点头。
女子再次冷声道:“不可唤他爹!一辈子都不可以!他会不喜欢你会赶你走的!”
孩子瑟瑟的。
“答应娘好不好?”
孩子点头。
“你重复一遍,答应过娘什么?”
“等那幅画像上的男子,他身上有一把刀,娘教过我,那叫逆天刀。”孩子乖巧地回答,“一辈子都不能唤他爹,否则他会赶我走。”
“还有……”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便要离开的船只,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哽咽道,“还有,忘记以前的一切,忘记娘,忘记你姓白……”
孩子怔怔地,女子又问他:“记住了么?”
孩子点头。
女子拥过他抱了抱,小船的船夫已经开始滑动双桨。
“如果,他不会经过这里呢?”孩子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女子便已经远去。
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四面都是水,无处可逃。不远处是浮尸,最后一只船马上便会离开,娘只买得起一个人的船票,所以让他等着,给了他一个希望……
他在礁石上坐下,看了一眼又开始涨高的海水,笑了。
他会忘记从前的一切,忘记他有娘,忘记他有爹,忘记他姓白。他会记得给出的承诺,记得跟着画上的、带着逆天刀的男子,记得一辈子不会喊那人做“爹”,记得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如果,那个人出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