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春山反问道:“什么样的竹子?”
皇甫思凝道:“竹有苦竹、猫竹、虎斑竹、凤竹、竿竹、帚竹、乌竹、大竿竹、矢竹、竻竹……”
凤春山居然当真像个学生似的, 一板一眼回答道:“你说的那些竹子, 我不太了解。但我知道百叶竹, 一枝百叶, 有毒, 可做箭头。又有筋竹, 南方以为矛;笋未成时, 堪为弩弦。还有一种棘竹,节皆有刺,数十茎为丛,或自崩根出, 大如酒瓮,纵横相承,状如缲车;丹某部落种以为城, 卒不可攻……”
皇甫思凝无声喟叹,道:“你怎么只会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凤春山道:“我只知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她见面前人铅华弗御的容颜,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只是有几分清减憔悴之色。神情莫名淡漠,又像是疲惫,又像是一种不可知的心灰意冷。她心中一悸,“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竹子?”
皇甫思凝略一抿唇角, 道:“我只喜欢一个。”
凤春山道:“对了,你……之前,满口在说凤竹。你喜欢看凤竹, 是不是?”
皇甫思凝几不可察地点了一点头。
凤春山道:“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这个意头确实不错。这样罢,等我这边忙完了,我回平西给你置一个宅子,你想要什么就安排什么。你喜欢看凤竹,那就庭前种一片凤竹,天天给你看。”她想了一想,目色微暖,“再植两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数茎濂溪草,半畦白梅红杏,还有蔷薇架和几个池子……”
她说了半天,自认为安置妥当,无一不好,眼前人就算不感激涕零跪地谢恩,至少也该露出动容之色。
不料对方只是那样孤落落地伫立,拗着一个纤细又不逊的影子。
瓶炉烟袅,花插香晕,案台色盎,翠簟风生。
凤春山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皇甫思凝定定望着她,忽然淡淡一笑。
既不应,也不否。
带着弯钩的唇,温润娇嫩如玫瑰瓣,似引诱见者采撷。斑驳吻痕沿着细腻肌肤铺展,掩在衣裳下。落成缤纷,天花乱坠。然而这天花看尽,竟似有一种天生彻骨的冷寂纯净,如同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半开蕊朵,之前那三天的狂欢纵情,竟不能沾染一分一毫红尘恋色。
她不能玷污她,谁也不能。
凤春山慢慢皱起眉。
眼前人一度中了解衣,神志不清,说话恍惚,痴痴迷迷。
但她却是清醒的,一直清醒着,魂销无比。
身下的少女,云鬓半偏,长发大半散落,任她慢条斯理剥了个干干净净,浑身白玉一般,并无半点瑕疵。满目活色生香,骨态鲜妍,不住往她身上紧紧蹭弄,四肢扒住不放,又柔弱无力,花心微动,春态无边,教人为所欲为。
一而再,再而三,撩拨,勾引,挑衅,诱惑。
欲望早已如久压之簧,松之则弹,来势甚猛。
饶是如此,她也记得少女那时的情形不同寻常,不可急于求成。一边缓慢以手爱抚,一边在耳边厮磨软语。
少女捉住她的头发,俏眼朦胧,不断张口,痴痴念着的却是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娇声宛转,欲语还休,仿佛要呼唤,又仿佛要倾诉,万种的风情,千般的韵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凤春山只觉一时又是欲焰,又是恼火。欲焰自然是要雨骤云驰,蜂狂蝶浪,将身下人活活拆了,化到自己的血肉里头;恼火之中更有一丝连自己都惊异的后怕——倘若不是这般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哪怕耽搁片刻,眼下这般景致又会落入何人眼中?
那样一种咬牙切齿的又怒又惧,惶恐与暴忿交织在一起,如烈火焚身,一时间眼睛几乎滴出血来。
“我是凤春山。”
这样五个字。
并不倨傲,也不自矜。
凤春山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方棫是什么样的声名。别说听童谣的小孩子,就算是千军万马听了她的名字也得抖三抖。
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对方的不敢置信、恐惧失态。
但眼前少女的反应完全不在她预料之内。
少女异常平静。平静得几乎有点呆头呆脑。
凤春山已不是那一日刚从黑暗中苏醒的蒙昧。当时缠绵一夜之后,情形太过怪谲。她离开那个华丽府邸,好一阵子浑浑噩噩,才找到了凤氏在那里的暗桩,一路马不停蹄,奔赴云元。凤氏近日变故太过重大,她甚至无暇打听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
她只知道这女子出身方棫,或许是权贵的禁脔,也或许是哪家显贵的闺秀——
但,这又于她何异?
方棫迟早是她囊中之物。对方是尊是卑,是贵是贱,在她而言无关紧要。
不过是提早享受战利品罢了。
凤春山挑了一挑眉,道:“你怎么了,是痴傻了?吓的,喜的?怎么闭上眼不看我了?”她不耐等待,索性走近过去,捏住了少女的下颔,有些好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倒了这么大的霉。是不是祖上造了什么孽,居然被斯夭那家伙看上了?幸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你差点就被她欺负了。”
“你知不知道?”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吞回自己的所有呜咽。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一语成谶。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蝨空悲地上臣。她本来就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她却居然愚蠢到以为那是自己一生挚爱。
痴傻的不是凤竹,而是她。
无数浮光掠影闪回。黑暗正在侵蚀她纤弱的喉咙。
吉光片羽的回忆如千万根针刺,将她定在地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