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然长明灯的一部分。
剑阁亲传弟子的长明灯供奉在祁山大殿上,阙道子怕江无涯不放心,特意取出这一小块给他随身带着。
小小的火星燃烧,江无涯忽然有点累了,他索性就地盘坐下来,在漫天风雪中,看着它在掌心微弱却柔韧地摇曳。
来这一次凡间,让江无涯回忆起许多事。
江无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想起那次剑阁新弟子入门大典,他第一次见到林然。
阙道子后来无数次笑说没想到他会收徒,他也笑,不说自己其实一开始也没想过收徒。
直到他看见阿然。
江无涯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不打眼的侧角,看着那群孩子排着队乖巧走上大殿,一张张天真稚嫩的小脸怯生生抬起来,忐忑又期待地望着他们。
阙道子看中了为首的那对小男孩女孩儿,其他长老也各自挑选合眼缘、属性相符的弟子。
他一眼就看中了她。
小姑娘站在队伍不起眼的角落,身上衣服灰扑扑的,饿得面黄肌瘦,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眼巴巴四处看希望被选中,她就低头慢吞吞盯着脚前面那一小块位置,也不是害羞,不是胆子小,就是呆,呆呆得近乎木讷。
很多人猜测他选这个弟子,是看出她的剑道天赋?还是最早就看出她体质特殊?
江无涯想,其实都不是。
是因为他当时望着她,望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宿醉的脑中就莫名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姑娘,怎么这样可爱啊。
然后他要来名册,翻了翻,点出她的名字。
她呆了好半响,抬起头。
他那才对上了她的眼睛。
江无涯闭了闭眼。
他想起尹小姐最后问出的那句话。
他知道尹小姐是什么意思,是怕他有什么特殊规矩,是怕这些年林然和那少年在一起若有了心意而被他硬生拆散。
其实他不会,他不是棒打鸳鸯的长辈,也不会因为那少年出身凡人界而有任何偏见,只要她喜欢,他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江无涯并不觉得林然会与那少年有什么情思,从一开始就不觉得。
为什么呢?
“我认识的是意气风发的元景烁,他会对我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说他会见到很多的风景、却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滞缓前进的步子,他说谁也不配让他低头、谁也不能折辱他的骄傲。”
林然一字一句:“景烁,如果是我耽误了你,那我宁愿我从一开始就没出现在你身边。”
元景烁脑子嗡地一声。
像是有重锤击中脑后,乍一下之后,是阵阵绵长的钝痛,让他好半响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他木然望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愿意倾尽所有保护、追求的人,却否认了他的爱情,她拒绝得那么断然,她能说出那么狠的话,宁愿否认自己的出现也不给他一点希望,一个拖着他、让他有奢望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多温柔,她的心就有多冷硬。
有湿润的东西从眼眶流下来,元景烁哑声说:“林然,你的心是石头做得吗?”
林然望着他,当然不忍。
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他还年轻,跨过这个坎儿,时间终究会让他淡忘这些痛苦,而痛过舍弃过之后,他才可以走向更广阔的未来。
他可以怨她、恨她,可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好最长远的打算。
林然狠狠心,坚定说:“无论你信不信,我是希望看着你变得更好。”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元景烁第一次体会到绝望。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无情。
哪怕那少年很优秀,哪怕他年轻、英俊,哪怕他善良、正直、骄傲…江无涯想,可她有一双那么明亮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倒映着所有人,又装不下任何人。
元景烁看着林然,她就在他对面,像是触手可及,可是他永远都触不到她。
因为这世上真的有,永远抓不到的东西。
那是她的心。
……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花。
元景烁闭上眼,很久才睁开。
他眼中的金光渐渐消失,伴随着消失的,还有被象征着堕魔的黑气和湿润的光亮。
零散的雪花中,她站在他对面,望来的目光怜惜得近乎悲悯,那个强悍冰冷的大妖漠然负手站在不远处,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扰,只像冷眼看着一场闹剧。
他们有着同样的白发,身上有着莫名相近的气质:成熟、强大,都像长者看着个年少轻狂、不懂事的孩子。
他就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元景烁慢慢弯下腰,捡起孤零零掉落的刀,收回刀鞘。
他望着林然,望了很久,忽然笑一声。
他说:“林然,那就如你所愿。”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
青色发簪从袖口滑入掌心,他摩挲着上面曾无数个日夜翻来覆去琢磨、小心翼翼雕琢出来的花纹,哂笑一下,突然用力。
青簪化为齑粉,细碎的粉末从手缝飘落,无声散在地上,雪花落在他肩膀,他背对着她,渐行渐远。
“景烁。”
云长清匆匆赶来,望见他眉目,脸色顿时变了变,担忧地叫他。
元景烁没有说话,连步子都没变,只慢慢绕过他离开。
他踏进淬心塔,一路走上第九重。
柔软的手臂像藤蔓缠住他脖颈,这一次他没有推开它。
元景烁安静站在那里,姣好曼妙的身体贴上他强健的背脊,响起女人熟悉的轻笑。
“我说了你抓不住她,是不是。”
心魔下巴搭在他颈窝,蛇一样细软的身体攀在他身上,它摸他修长的脖颈顺着滑过胸膛:“但是没关系,你还有我。”
“我就是她,我比她更好。”
纤细的手指虚虚抚过腹部柔韧的肌理,慢慢往更下面滑:“你想要的我都有,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贪念…”
“我真的喜欢她。”
元景烁突然开口,像是喃喃自语:“我心里很疼。”
心魔一怔,随即笑得更甜蜜,柔声说:“我和她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我不舍得的,我只会爱你、我会比你爱我更加倍地爱你。”
他笑起来。
他的笑容不再像之前那样冷酷或者轻佻、故作的老成,不再像是永远压抑着什么沉重的负担、被什么枷锁束缚着。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就像年轻的雄狮褪去灿金的软毛,长出象征成熟狮王的棕褐色鬃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下子不一样了。
心魔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恍惚觉得,他长大了。
从少年,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逐渐强大而散发出可怕吸引力的男人。
它心头有一种得逞的快慰,又兼之说不清的遗憾,那更融汇成种异样的渴望,它忍不住把唇贴向他的脸,想亲一亲他。
“我想把心捧给她,可是她不要。”
心魔急促说:“我要!我要!”
他又笑了一声,笑得真是好看。
心魔有些着迷地望着他,下一瞬,却听见刀锋割开皮肉刹那的撕裂声,它忽然感觉浑身一凉。
它该是没有感知的。
心魔僵硬地低下头,看见一把刀贯穿它的腹部,大股大股殷红的血,从前面男人被横贯的身体涌出来,可他似一无所觉,只反手握着刀柄,慢条斯理捅得更深。
“她不想要,我也不至于摇尾乞怜非给她塞。”
心魔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下,戏谑而漫不经心:“可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心魔尖啸着化为滚滚黑气,淬心塔第九重轰然坍塌。
元景烁慢慢拔出刀,腹部泊泊血口愈合,他视若无睹,只踩着黑气湮没后重新显露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上塔顶。
整个幻境已经摇摇欲坠,在剧烈晃动的塔顶,安静伫立着一块古老的石台,上面悬浮一团有如活物流动的光影,而在那石台之前,竖立着一道无形的波纹状结界。
元景烁淡淡望着,伸出手,染血的手指毫不犹豫触向结界。
流纹的水波散开,他的意识仿佛被拉扯,被拉扯回那片上次看见过的雪山,他终于看见那场幻梦最后的场景。
元景烁眼看着,皑皑风雪中,身披狐氅、皎如海雾春月的美丽青年缓缓弯腰,修长白皙的手,从地上摘起一朵花
叶瓣细长,泛着盈盈蓝光,叶脉清冽如溪。
那美丽青年凝着面前的蓝花,眼神慢慢化为晦暗的诡谲,指尖轻抚了抚,唇角溢出温柔一声低叹:“还真的是…清心草啊。”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