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到底没有吹上笛子。
因为小瀛洲确实到了。
她沿着长长的梯子跑下方舟, 走出狭长的栈道,鞋一下陷入柔软的细沙中。
沙子已经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金黄的细沙满满从眼前铺开, 一直铺到遥远的看不尽的天边, 隐约可见天边那里浩然灰色的雾气徐徐涌动, 与天空连在一起。
“沙滩啊!”
后面传来侯曼娥的声音, 她弯下腰抓起一把沙子, 温暖绵软的细沙从指缝流走,她啧啧两声:“这沙子质地真好, 夏天开个旅游景点, 不得赚翻了。”
楚如瑶看过不少关于东海的传说, 却也是第一次真正来到东海, 她也好奇地抓了一把沙子,不忘与大家科普说:“传说上古陨灭后, 混沌再初开, 便是自东海始,混沌化为东海的雾气, 天外星辰的碎屑化作无垠细沙,就成了如今的东海,再后来才有了珫州, 也正因如此,所以东海被称为隔世之海、浮世之地。”
侯曼娥小黄话本看得不少, 正经古籍远没有楚如瑶看得多,好奇说:“‘混沌自东海始’这我知道, 但天外星辰又是什么东西?这里又怎么就成了‘浮世之地’?”
“其实我也知道得不深, 这还是我以前在藏书阁无意看见的残卷中随意提的那么几笔。”
楚如瑶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你知道上古时, 元婴之上有化神, 化神之后,传说真正的大能甚至有机会合道吗?”
侯曼娥点头:“知道啊,最高等级的境界,真·天下无敌的水平了呗。”
“是这样,也不是这样。”
楚如瑶摇头:“我看的那本旧典里却写,‘合道’比起‘化神’不只是提升一个境界,而是真正的破碎虚空,超脱‘人’,彻底化为另一种生命。”
“……”侯曼娥觉得楚如瑶说的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侯曼娥:“能不能说点我这种学渣能理解的通俗人话?”
楚如瑶想了想,指向天空。
侯曼娥不明所以也仰头看去。
“合道合道。”楚如瑶用缓慢的语调,迟疑地、缓缓地说:“你说,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合大道而生’?”
侯曼娥头皮倏然一悚,一股说不清的震撼与惊悚笼罩在头顶,让她的呼吸不可自抑地急促一下。
“——这就是那卷旧典最开始的一句。”
楚如瑶缓缓说:“在那位不知名姓的笔者笔下,我们的沧澜界也许并不是唯一的世界,在沧澜之外,也许还存在别的世界、别的生命甚至别的大道法则,但此方天地的大道将我们限制在这个世界,我们只能在此生活,生于此、死于此,正如花只能在泥土中开落。而在上古时,只有突破化神境界的大尊者,真正‘合道’,化与大道而新生,从只能生长在泥土中‘花’变成了可以自由飘荡无处不在的“风”‘云’与‘气’,便能踏破此方世界,去那些域外之世界游历赏玩,从此纵横寰宇宙外,达到真正的无上自由自在之境界。”
侯曼娥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一瞬冻结。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们知道,她们知道
沧澜,有人,有过人、甚至现在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意识到域外世界的存在。
“曾经我一度认为这是那位笔者的幻想,毕竟若如笔者所说,只有真正‘合道’过的大尊者才能见过那些所谓的域外世界,但他又同时在书中说,每一位传说“合道”过的大尊者都彻底从世间泯灭了踪迹,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那些大尊者究竟是寿尽陨落了、还是真的合道超脱了?又是从哪里知道并记录那些域外世界存在的可能性?所以我一度只当这是一桩笔者醉后写下的笑谈。”
侯曼娥脑子空白,可耳朵却还能清晰听见楚如瑶若有所思的声音:“我也曾经问过师尊,但师尊只是笑而不语,并不与我说什么,但后来北冥海翻、凡人界出现种种异变,我奉命去各地救灾,意外游历了不少凡人界,我又忽然觉得,这种幻想,也未必没有一丝的道理。”
楚如瑶转过头,用寻求认同的认真目光看向侯曼娥:“你想想,那些凡人界不也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世界吗?我们相对于它们,不也可以说是域外世界吗?”
“……而且这些年来,不知为什么,我们与凡人界的屏障变得愈发奇怪。”
楚如瑶皱眉说:“我记得北冥海初翻的时候,凡人界的屏障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稀薄近无,所以沧澜北冥海水包括大量灵气都倒灌进诸凡人界,那段时间,哪怕凡人都可以通过屏障在两界自由进出,甚至有许多凡人界的百姓来沧澜做生意,可渐渐这些年,凡人界与沧澜的屏障越来越厚,凡人甚至低级修士都已经不能再穿行,只有金丹以上的修士、甚至有的大界屏障非得元婴修士才能通过,可有几个金丹元婴修士不在沧澜各地找机缘,空闲到跑去凡人界?所以我偶尔会想,若是长此以往,我们与那些凡人界是不是就会断了联系?再或者,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当一代代凡人生老病死,是不是会有一天,新一代的凡人根本不知沧澜?他们不知其他的凡人界、也不知有我们这个修真界,只以为他们自己所在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而若再往深处想,若是某个凡人界也有那么一个凡人,修炼到高级境界,某天无意间穿过某个屏障,来到我们沧澜,会不会也觉得自己是突破了那一方的天道、畅游到了域外的世界……”
楚如瑶絮絮念念着自己想了很久的困惑,可却没有听见应和声,她奇怪地抬起头,就看见侯曼娥苍白的脸庞。
她浑身都在发抖,脸色前所未有的煞白,死死盯着她,那种眼神,让楚如瑶下意识露出惊容:“侯师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
幽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是你说得太复杂,她根本没听懂,脑子乱掉了。”
毛绒绒的脑袋冒出来,林然不知何时钻到两人中间。
楚如瑶迟疑:“我说的……很复杂吗?”
林然转过身,挡住楚如瑶的视线,面向侯曼娥。
“是哦。”林然声音带笑:“师姐,我们可不像你看过那么多古籍。”
侯曼娥眼珠神经质地转动,她看着林然,嘴唇哆嗦,吐出两个颤抖的字:“林……”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动作很轻,但力道毋庸置疑。
侯曼娥浑身一震,对上林然望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眸温和,里面没有笑意,却有着海一般的泰静与平和。
“虽然我知道你还没太听懂。”林然一本正经说:“但好歹努力装作听懂的样子吧,露出这么痴呆的表情,你看楚师姐,还比我们小呢,不也是正正常常的嘛。”
“侯师姐。”她这样叫她,强调着:“你堂堂焰侯这个样子,传到外面,会被笑话死的。”
侯曼娥像是被那一声“侯师姐”从大梦中唤醒。
她是侯师姐,是焰侯,她是侯曼娥。
不管她穿来的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不管她曾经所属的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不管……不管……不管什么是真是假的,她已经是侯曼娥了!她是北辰法宗的首徒侯曼娥!
——谁也别想夺走她好不容易拥有的东西!天道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
眼泪在眼眶里打晕,瞳孔闪烁的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茫然,她用力地咬紧牙,咬得牙关颤抖,死死盯着林然。
林然眼神没有一丝闪躲,不避不让,静静地回望着她,像一种沉静的安抚。
好半响,侯曼娥把眼泪生逼回去,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她从牙缝里挤出来:“——谁、是、痴、呆?”
林然:“……”
林然:“??”
都三观崩裂了,还不忘把关键词听得那么清楚?
“谁说了吗?说了什么?是我吗?”林然松开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慢慢后退。
阴森森一字一句:“林—然——”
林然扭头毫不犹豫就跑。
“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