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涯说:“我召诸宗来此,是有一些话说,也有一件事,诚切地请求诸君。”
——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明明已经该是天亮的时候了,可天色竟还是昏暗的,灰白的一层混沌笼罩在天空,似乎变得越来越薄,隐约有天外冰冷而诡谲的深色,穿透薄雾般的灰白,折射出缕缕道道压抑至极的阴影。
各宗所有弟子支着伞站在长街,一把一把伞像大大的花盛开,挨挨错错遮满了整条长街,没什么人说话,所有人都默默站在那里,望着那座在大雨中安静伫立的深木色客栈,惴惴等待着结果。
“吱呀——”
门缓缓从内推开,所有人像被从恍惚的梦里惊醒,纷纷赶忙抬起头,望见剑阁的掌座与法宗宗主一并并肩出来。
众多各宗掌门长老跟在后面接二连三鱼贯而出,并没有走,都站在门前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翘角的飞檐坠成水线落下,道道水线织成薄薄的水帘隔绝开两边,隐约遮住他们的眉目,默然而看不清晰。
史茂彦望着那一双双希冀而惴惴的眼睛,一张张年轻的脸,他认真地仔细地望着,每一个人都看过去,像是要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记进心里。
不仅他,他身后的每一位掌门、每一位长老,不约而同,都在这么做。
一片安静的雨声中,所有弟子听见剑阁掌座清润的声音:“百年前黑渊移位,玄天宗恐其生乱,自请镇黑渊于山下,如今天地大变,新渊主诞生,玄天宗甘愿献山,以阖宗长老为祭,解封黑渊归于原主,全衡子宗主临终有命,授命玄天首徒元景烁为新任宗主,玄天退出三山之列,自请镇守俗世;黑渊新主晏凌,自请罢退首徒之职,次徒楚如瑶擢升剑阁首徒。”
所有人都呆住,侯曼娥瞪大了眼睛,楚如瑶脸庞瞬间苍白。
全场鸦雀无声。
“自今日起,三山九门所有首徒代位宗主,诸嫡传弟子代位长老之职,各峰各堂核心弟子代位各宗峰主堂主之职。”阙道子道:“诸多事宜这里便不细说,你们回宗之后,自有长辈为你们安排。”
阙道子说着,看向诸掌门长老:“诸位还有什么补充的。”
众人摇头,史茂彦哼一声:“还有什么说的,你也没剩点能说的东西。”
圣贤学宫的姚宫主闻言,很是无奈:“史宗主,这时候便说些好听的吧。”
“正是。”牧素容也莞尔笑起来:“这一别,今生怕是见不到了,同僚一场,怎么也该好生道个别。”
史茂彦便不说什么了。
阙道子看他一眼,转过身,向各宗掌门长老深深拱手作一礼:“阙有幸,今生与诸君同行此道,诸君大义,是我剑阁亏欠,若有来生,唯愿诸君一生无忧、平安康乐。”
大家心中皆动容,纷繁事入脑,许多人眼角隐约湿润。
“苍生之下,死生皆分内事。”
姚宫主拱起手,笑:“多少先人都愿意为沧澜争这一个来生,如今胜利近在眼前,我们又有何言推脱?”
“是这个理!”罗堂大堂主豪爽说:“说什么亏不亏欠,没那个事,我们这一条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年头怎么过不是过,倒不如轰轰烈烈拼一场,就是不为自己,为孩子们拼出个未来也好。”
牧素容听见身后萧春风抓头发的声音,边挠边小声嘀咕:“…要是有来生,可别再给我投成阵修了。”
牧素容忍俊不禁,摇了摇头,笑道:“那便借阙掌座吉言了。”
史茂彦闭上眼,深深长叹一声。
片刻的沉默,有谁说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这便回去了。”
众人有志一同,默契地纷纷拱起手,弯身回礼,齐齐和声笑道:“此生一别,若有来世再见。”
雨幕连绵,遮住他们的身影,将那些声音打成破碎的音符,听不真切是什么。
所有弟子只茫然望着长辈们在远处笑着的面容,看着他们各自拜别后,便分别走下石阶,走向各宗的弟子,领着离开了。
林然举着伞,静静站在那里,各宗的弟子鱼贯从她身边离开,诸位掌门长老化作流光消失。
侯曼娥大声与她打个招呼,高高招几下手,还絮叨想说什么,就被法宗宗主拖走。
剑阁的弟子们被剑阁长老带着往旁边走去,楚如瑶直直站在那里不动,直直地执拗地望向屋檐下的阙道子。
阙道子走下来,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这傻闺女,看向林然,声音柔和:“师兄还在里面,去吧。”
林然点点头,绕过她们向客栈走去。
雨水敲在伞面,细细碎碎的声音,林然听见身后阙道子沉稳的声音与楚如瑶带着鼻音的哭泣,她微微抬起伞沿,抬起头,望见二楼木阁半开的窗扉,清癯的人影静静站着,窗口一角露出奚辛淡漠的眉宇。
细长手指捏着鲜妍的桃花瓣,漫不经心吹着,奚辛微微偏头,看见她,细细的眉微微扬起,似笑非笑,伸出手臂一扬,大片大片的桃花猝然爆开,像一场花瓣雨,纷纷落落飘在她伞上。
林然忍不住笑起来。
江无涯也笑了。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幕,望着天边数不清离去的流光,叹息隐没在喉头,合着嘈切雨声一起无声地消融。
所以他只是低下头,柔和看着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两个人。
“走吧。”他笑着:“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