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最后一笔落成,元楮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还是叶芷君轻轻一抬脚,抵住了他的身子,才没叫他撞破头。
元槠:“多谢姹女。”
他随即才抬眸看向隋离:“辛离公子这是恨不能抽干我身上的血啊?”
隋离的衣摆沾着血,但他浑然不顾,垂眸扫过面前的阵法,只问:“这样便成了?”
元楮点了下头:“最好是留人在家中看守,不要让烛火熄了。当然,熄了也无妨。就是要再流些血,重新将阵法画上一遍。那时你不在,我不在,岂不是只有用姹女的血?我是舍不得的。公子舍得吗?”
隋离并不理会他。
叶芷君接声道:“我留此地,你去罢。”
元楮轻咳两声,低声问:“我实在好奇极了,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从始至终,我的对手便是辛离公子吧?”
隋离淡淡道:“也许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也许……”元楮低头浅笑了一下,也没有再问。
隋离带他去见了辛敖。
没有鬼魅入梦,也没有了头疾的困扰,辛敖身着赤黑的帝王服饰,大马金刀地坐在案前,看着便像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他还没死啊?”辛敖一见元楮,便惊讶地出声。
元楮:“……”他先前并不喜欢辛敖这样的皇帝。但眼下,元楮连忙规规矩矩地一拱手,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辛敖嗤道:“留你一命是帝姬。”
元楮应声:“是啊,因而我这一条命便属于帝姬了,将来为帝姬冲锋陷阵、抛却性命也不在话下。”
辛敖听到这里,倒是忍不住看了看隋离的脸色。辛离会不会吃醋啊?辛敖心道。
不过辛敖打量好几遍,最后都没能从隋离脸上窥出什么情绪。
隋离抬手给辛敖倒了一碗茶。
辛敖美滋滋地端起来,茶汤里一股子姜味儿钻入鼻间。辛敖心道今日稀奇,辛离还晓得给老子斟茶了。
紧跟着他便听见隋离道:“我要带着元楮出城,寻找太阳的踪迹。”
辛敖一顿,面色沉了下来:“此事寡人不是已经与你商议好了吗?你留在都城料理政务。反正朝中政务也大多经了你的手,你已是经验丰富。寻找帝姬的路途颠簸,谁晓得要走多少路?”
他难得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温声劝慰道:“你要保重身体,免得将来帝姬伤心。”
也不知道辛敖说的这个伤心,是哪种伤心法。
隋离表情抽搐了下,沉声道:“陛下多虑了。”
辛敖不高兴了。
好么。
你一不爽,就又管寡人叫陛下了?
一旁的元楮听到这里,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抬眼,再度重新打量起隋离,眼底的震惊之色几乎遮掩不住。
原来许多朝政上的事,都过了辛离的手?
不错……若是以辛敖的性子,这些年里应该还会死不少人。太初皇帝对政务日渐娴熟,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病弱的辛离公子身上。甚至在这之前,辛离这个名字都没多少人知道。因为他实在太不受宠了。
若行事的大多是辛离。
那辛敖所谓的暴政又算什么?
元楮陡然间陷入了沉思。
“你执意要去?”辛敖不快地问道。
隋离点了下头,道:“陛下在都城,亲手处置了楚侯与纪侯,不是更好?”
辛敖轻嗤一声,道:“他们是寡人的兄弟,你倒好,将他们留给寡人亲自来处理。留给你不是更好?”
隋离的神色显然温和了些:“正因为是父亲的兄弟,所以才要父亲根据喜好,看杀了谁,留下谁。若是我来的话,只怕要一个都不剩了。”
元楮:“……”
你俩到底是谁是暴君?
这厢辛敖脸色也缓和了些,他道:“行了,去吧去吧,我等你带帝姬回来。”
辛敖也很清楚,他和隋离是不能一起离开都城的。
会出大事。
辛敖想了想,又唤来了疾医和巫医,命令隋离带上。
如此才放他们出城。
走时,元楮还奉上了两个盒子。
“陛下若是要对付楚侯与纪侯,兴许用得上。”
辛敖拿起来在掌心把玩两下,问:“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元楮:“蛊。左边的,死得惨一点。右边的,死得更惨一点。”
辛敖:“……”
辛敖眯起眼,嗤笑一声:“你们无极门果然是心狠手辣的。”
元楮现在尝试着抛开预言来看待这位太初皇帝,他越看越觉得,其实天底下的人应该都是一样的。
当别人的生死握在自己的手里,只需要轻轻那么一捏……
这时候,人难免就会藐视生命,自尊自大。
所谓预言其实很可笑。
元楮轻轻一笑,抬头迎上了辛敖的目光,淡淡道:“要不要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就看陛下自己了。”
辛敖大手一挥:“辛离,赶紧把他带走吧。这小子说话忒讨人厌,免得一会儿寡人忍不住把他宰了。”
隋离带着元楮上了路。
一路上疾医几乎都是给元楮用的。
锁在元楮双肩的铁钩已经取出来了,但口子却留在那里。每日疾医都会为他诊病上药。元楮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他知道这是辛离怕他跑了,也怕他中途作梗。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聪明人。
元楮遗憾地想。
过去的他还是太过妄自尊大了,一路走来无敌手,就真以为无人能挡得住他了。
再说另一厢。
甘叔抬头,看了看走进门内的人:“天羽,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你要牢牢守在陛下的身边。”
天羽沉着脸道:“我瞧见他们在准备喜烛了,城中的绣娘也被集中起来了是不是?您要做什么?我先前已经说了,陛下无意于我。”
他心下有些烦躁,心道难不成甘叔还准备举荐旁人给陛下?
但陛下……陛下应当是也不会喜欢的罢。
这城中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了。
甘叔闻声,脸色也是一沉:“谁与你说的这些话?”
不过很快,他就又缓和了脸色道:“我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回去小心守着陛下吧,陛下万不能出错。”
天羽疑心他们要强制举行昏礼。
他心中也有那么一瞬,卑劣地冒出了一点心动。
但很快,他便将那点心动按了下去。
她既是陛下。
为臣子者,怎么敢反过来压制她?
“您是要去哪里?”突然有士兵拦住了天羽。
天羽看了看身后的路。
那里有一条岔道,往左是通往陛下如今所在的宫殿,往右是“大臣们”的居所,往前是通往百姓的居所。
天羽从甘叔那里离开,却没有回陛下的宫殿。
他看着士兵,道:“我要去同甫雨说话。”他问:“是甘叔不许我离开吗?”
士兵犹豫片刻,笑道:“自然不是,您去吧。”
甫雨与天羽乃是自幼相交的好友,他们的父亲官职相当,母亲早年也是手帕交。只是天羽的母亲早早病逝了,甫雨的母亲便也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如此一来,二人关系便更亲近了。
与天羽不同。
天羽容貌英俊,常常跟随甘叔外出办事,被寄予了重任。
甫雨则常年守着城门。
天羽在城门口寻到了这位好友。
“我有话要与你说。”
甘叔的权利极大,他现在只能找到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了。
甫雨身材瘦小,手中牢牢扣着铁戈,他转过身看向天羽,惊喜道:“听闻你小子要做陛下的男宠了,是不是?陛下的模样我那日有幸得见过了,生得真是、真是……”
甫雨憋了半晌,也没憋出来一句合适的夸赞。
只因他们自从流落到这般田地后,便没再见过长得好看的女人。
天羽听了他的话,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搭住甫雨的肩,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你疯了?你竟然要……”甫雨惊骇地抬起头,只是他喉中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天羽牢牢捂住了嘴。
天羽问他:“你帮不帮我?”
甫雨犹豫道:“你我比亲兄弟还要亲近,我不该拒绝你,可……”甫雨想了又想,道:“既你将陛下说得那样好,不如先带我去见见她。我还没机会见陛下呢。”
天羽垂眸看城下的百姓:“何必见陛下?你且看他们,是不是一日比一日更多了些活气儿?唯有当百姓活得好的时候,陛下方才是好的。只可惜,先前没几个人想明白。他们一味要推翻辛敖的暴政,可他们当真是为黎民苍生吗?”
甫雨呆了呆。
他聪颖不及天羽,半晌才重重捶了下天羽的背,道:“你近来说话,越来越像样子了!这些……这些我死也想不到。”
天羽还待说些什么。
甫雨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你瞧,怎么有几个秃子行乞行到咱们这里来了?”
这几个“秃子”,正是一路追随乌晶晶到此地来的佛门中人。
“此地不曾大旱,更无大疫,为何百姓会这般模样?如行尸走肉。”小和尚纳闷道。
大和尚抬眸打量一圈儿,道:“人祸。”
说罢,他摇摇头道:“雪国百姓何其苦?从上到下,多是暴戾之人。”
“那为他们诵经,叫他们获得心灵上的平静,少受些苦吧。”小和尚道。
大和尚没有应他的声,突地“咦”了一声。
小和尚忙问:“怎么了师父?”
大和尚站定道:“你瞧,也有人是面带笑意的。”
小和尚怔怔望过去,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咦”。
“为何同一片天底下,有人面色麻木,有人面露愁苦,也有人面带笑意呢?”小和尚不解地问。
……
甘叔知晓有一群和尚进了城,已经是几个时辰后的事了。
“我不是一早就与你们说过,不许随便放人进来吗?”甘叔拉长了脸,眼底怒意涌动。
底下人连声辩解道:“可是、可是您说过了,不必拦着那些前来投奔的百姓啊。我们瞧那几人,分明是一路行乞过来的。年纪又正当青壮,若能征为士兵,也就不白吃咱们的粮食了。眼瞧着就要动手了,这不是……人越多越好吗?这些人只要给一口吃的,哪管皇帝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