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购置的车,即使再豪,也免不了有些刺激鼻腔的皮革味。
谢清呈坐在副驾驶,贺予的车上当然没有儿童安全座椅,他只能把芽芽抱在手上。
尽管知道贺予如今很可能是在与段闻同流合污,旁人也反复叮嘱过谢清呈尽量不要与贺予单独接触,但他还是上了贺予的车。
一路上很安静,贺予没有开电台,只是平稳地驾驶着,时不时侧过脸看一下后视镜。
“谢先生上一次坐我的车是什么时候?”
“贺予,这些年……”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对话如浪潮碰上,彼此都归为寂静,只是那歇下来的浪潮下仍有暗流汹涌,漩涡打转。
很久之后,谢清呈问:“……你还好吗。”
贺予机械地微笑:“我吗?我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那很好。”
“我有了新的人生。谢先生你呢?”这话湍然出口,贺予忽然就有些后悔了,他好像在急于像谢清呈证明什么似的。
幸好谢清呈有些神思不属,并没有注意到贺予的这一点不稳重。他兀自想了想,他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人生,不过这也没有必要和贺予说了。
他说:“我回国给谢雪带孩子。”
“之前出国了?”
“去了美国。”
“什么时候?”
“……你走之后。”
路灯的光影淌过贺予英俊立挺如同雕塑的脸庞,贺予静了一会儿,目视前方,忽然笑了笑,问:“你当年是不是没有想过我还能活着?能从那场海难里捡回一条命来。”
谢清呈没有答话。
贺予死讯传来后,他无时无刻不活在愧疚中,一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他甚至有时候看着贺予的聊天框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贺予还没有死,如果发个消息和他说话,他也一定能看到。
可这些话贺予是不会信了。
于是谢清呈也没有再说。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前,贺予慢慢停下,等灯变绿的时候,他又一次打破了岑寂。
“其实我有点好奇,以我们之前的关系和过节……你这样抱着孩子上我的车……”他微笑了一下,“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这一次谢清呈很快回答了:“你没有想过害我。”
贺予安静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
谢清呈见芽芽又睡着了,沉默片刻,对贺予道:“因为初皇。”
贺予一手搁在车窗边,一手握着方向盘,微侧过脸来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说:“初皇不是数据而是真人这件事,除了老秦,我,院长之外,至今就只有你知道。”
“……”
“贺予,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变了,是不是真的在给段闻做事,但这两年来,没有人打搅过我的生活,这说明你并没有把我是初皇的秘密告诉给段闻。”谢清呈道,“也许你很记恨我,可是你没有选择害过我。”
贺予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窗檐上轻轻地敲击着:“……你说错了,谢清呈。我不是记恨你。”
青年唇角的笑容瑰丽,他正是最好的年纪,长得又极俊秀,随便动一下唇角都是勾魂摄魄的美。
他盯着谢清呈那双光彩不一的眼睛,慢慢地说:
“我只是对你……非常失望。”
“……”
“恨一个人是需要力气的,可我现在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不恨你,谢先生,你不值得我去浪费这样的情绪。我现在活得很好,从前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我才二十多岁,人生还有很长,不必辜负在你身上。”贺予笑笑,考究的衬衫底下透出幽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承蒙你的教诲,我已经醒了,现在再看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过分愚蠢的笑话。”
谢清呈安静地听着贺予所有锋芒毕露的言语。
他一直很沉和冷静,不会因为别人的尖牙利嘴就失了自己的气度。
何况那个人还是他爱着的。
他爱着的人停了几秒,对他说:“至于初皇——我是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但谢先生也不必太自作多情了,我不说自然是有我的打算,那么珍贵的情报……得用什么才能从我这里交换?”
他的目光在谢清呈身上踅摸。
“初皇没准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大用场,告诉别人是蠢人作为,在我看来……”他轻笑一声,“我当然是要自己藏着,静待时机,然后慢慢地独享。”
“……”
“谢先生不会真的认为我会对段闻唯命是从吧?”
红绿灯换了,车子再次稳步启动。
谢清呈胸腔上似乎压着一块巨石,他靠在包裹性极好的真皮椅座上,眼睛望着前面的路:“所以你真的是和段闻在一条线上了。”
贺予淡道:“这辆车里有录音录像屏蔽系统,所有的话出我之口入君之耳,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你也无法取证,再一次把我卖给警方。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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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是又如何?”
谢清呈的心冷得就像冰窖一样:“贺予,段闻是个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他利用完黄志龙,利用卫容,利用完了卫容,就开始物色下一个人。他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与他合谋?他的手上沾满鲜血,那其中甚至还有你生母的血。”
贺予:“如果是过去的我,确实不会愿意。”
车子转了个弯,按着导航提示行驶,目的地就快到了。
贺予的车速缓下来,他说:“但是过去的我已经死了。”
他朝谢清呈笑了一下:“是被我曾经最信赖的那个人害死的,他在我和另一个人之间,选择了保护另一个人。”
车子停了下来,贺予打开车门,示意谢清呈下车。
“到了,谢先生,停在车里你应该就方便进去了。”
谢清呈回过头来望着他,他其实很想和贺予说,我当时并不是因为想救陈慢而急于找到你,我是不希望你误入歧途才急于寻你。
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在贺予听来,大概都像是毫无意义的争辩了。何况贺予也说了,现在的自己对于贺予而言什么也不是,连恨都不再有。
谢清呈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他讲什么,而贺予已经微微扬起了漆黑的眉。
“怎么,谢先生还要我送你进地库吗?”
“不用了。”谢清呈下了车,他站在车门外,车门即将关闭了,他说,“贺予。”
贺予抬眸看他。
谢清呈:“其实如果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了,又何必因为这件事,让你自己走到段闻那一边。”
贺予的脸色微微地沉了:“……”
“至于海战那一次,我很抱歉。”
“……”
“我知道你还活着之后,就一直想和你说这句话,但是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没有回,我去你公司找你,也见不到你的面,我想你是不愿意再联系我了。今天终于有这个机会,我还是想当面向你道歉。贺予,我不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我看到了你别墅里的留书,我也知道了你的心脏里被段闻植入了不能泄露他秘密的芯片,当年在海上你什么都不能直说。”谢清呈道,“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失望。”
他停了片刻,那只盲了眼,那只未盲的眼,望着贺予的眼睛。
“……贺予,那个芯片,现在还在吗?”他说着,近乎流露出了一些藏不住的哀伤和关切——那些,原本从来不属于谢清呈的软弱感情。
车内车外都很寂静。
贺予没有回答,他垂眸凝视着谢清呈的脸,看着他失明的眸子,鬓间的一丝刺目白发,还有那张在黑夜里显得分外苍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