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莱安的眼神没有看他,而是虚浮地落在某处,用淡淡的口吻说道:“节哀吧。”
姜盛浑身一个寒战,紧紧抱着怀里的青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他神色凄然?,飞快摇头:“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啊。”
“莱安殿下,谢少将,我家明明他才二十多岁,他还很年?轻啊,怎么可能就牺牲了呢?”
“你们看看……能不能……你们能不能再想法救救他……有没有医疗兵……”
“我求求你们……你们再救救他,再试试行吗?明明他不是立功了吗,他活下来能为?帝国做更多贡献的,求求你们……”
没人能回答这样卑微恳求的一个父亲,众人纷纷侧目不忍看,谢予夺只是苦涩摇头。
“殿下,”唐镇追过来几步,鼻尖哭得发红,“小姜他最后到底是怎么……他走得痛苦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
“……”
莱安沉默着,他远远地盯着姜见明躺在姜盛怀里的样子,沉默了许久。
风声轻轻吹过耳畔,似乎有人温声含笑?。
殿下。
说点好听的。您看看他们,哭成这样了。
莱安眼底泛起几丝波澜,他认真想了想,开口道:“我昏迷前他就在咳血发病,已?经衰竭得很严重,最后应该只是到了难以维系的地步,没有更多的痛苦。”
“至于临终,虽然?走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有风雪陪他。”
“……”
唐镇脸色青白,扶了把旁边的断壁才站稳。
“所以,”他喃喃道,“其实昨天远程指挥全军的时候,小姜已?经知道自?己快要……?”
唐镇突然?惨笑?起来。眼泪不停往下落,洇湿了银北斗的军装,“呵,原来又是这样。”
……好殿下,您到底会不会说话??
莱安抬起头,恍惚地在晨光的彼岸看到夜色温柔,黑发年?轻人肩披厚衣,坐在灯下,带点嗔怪地说他。
您是不是故意气我?本来带遗体回来这种事,应该偷偷的才对。好不容易打完胜仗,要先让大家高兴一下。
没有。莱安怔怔暗想,我不气你,以后也再不惹你了,什么都听你的话?。
算了。那人摇头轻笑?,这次是靠在星舰的舷窗旁。还有呢,殿下?
莱安转头朝谢予夺那边走去,问:“晶体教撤走了?”
谢予夺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胃里抽搐,喉咙发腥,根本说不出话?来。
莱安只好又问一遍。
谢予夺喉结滚动,终于哑声开口:“走了,被我们清剿了七八成……最后破局的那场战役,是小阁下指挥的。”
“是吗。那他离开前,知道我们将会胜利吗?”
“……只能说,那时优势已?经很大。”
“那就一定是知道,对他来说足够了。”
“足、足够?”
谢予夺微微睁大双眼,他瞪着莱安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莱安冷硬地四顾,缓缓道:“可以了,让士兵哭一会儿就收收吧,军心?动摇了有风险。”
于是,不仅是谢予夺,周围更多人开始用惊慌的眼神去瞧皇太?子。
“殿……殿下……”
谢予夺面色煞白,好容易憋出一句,“您别这样。您不用这个样子的,小阁下的事我们都……”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莱安面无表情?地摇头:“当初我劝过他,求过他,是他自?己不肯停。既然?如此,这一天迟早都会来……我们谁都不欠他的。”
“何况牺牲的军人不止姜见明一个,没必要特殊对待,他也不喜欢。”
“对了,那架医疗机甲我带回来了,晚些会看看姜有没有留话?。有新的发现会叫你,先去休息吧。”
“——皇太?子殿下!!”
姜盛怒得浑身发抖,没有想到储君竟然?如此薄情?,“明明不是什么普通军人,他是个无晶人种,根本不能来远星际环境啊!到底为?什么会——”
莱安冷声道:“那是因为?我。你可以恨我,但追随我是姜见明自?己的选择。”
“节哀吧。”
他说罢直接开了军用频道,一边转身往远处走,一边开始下令:
“战争结束了,银北斗第二、第三军团各部,自?行收兵回归各自?的要塞。”
“金日轮听我指挥,今明两天清点伤亡,整顿物资。第三日启程……归国复命。”
几句话?的功夫,皇太?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另一端。丽塔少校想追,被谢予夺伸手拦了。
“追什么,”少将涩然?道,“殿下这个样子,旁人追上去有什么用?”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说不定还能发泄出来。但或许……”
谢予夺疲惫地靠在要塞的墙壁上,目光失神地凝望远处的天穹。
他想起昔日小储君眉眼间飞扬的骄狂,心?情?好了会傲娇地眯起眼,被惹毛了反手就用真晶炸东西。
喜欢吃苹果,喜欢在要塞外“筑巢”,但后来更喜欢抱着小阁下滚在床上;偶尔也会理直气壮地欺负自?己,来逗小阁下开心?。
少将喃喃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或许,我们要失去两位殿下了。”
……
远处,莱安的神色依旧镇静。纵使已?经躲开了人群,他也没有崩溃,没有发疯。
他慢慢计划着接下来的事情?。
首先要去休息片刻,自?己身上还有伤,可以在治疗舱躺到中午……那时军中的情?绪也该消停了,可以出来安抚两句话?,整顿收兵。
下午是时候思索后续的安排了,姜的死讯必须暂时封锁,这是肯定的;他的人种身份特殊,死讯传到帝国内情?况可能会变得复杂,先缓缓,冷静想想再说。
除了政局,更多的是要考虑战略方?面,晶体教接下来还有没有可能动作,宇盗有没有可能动作?
银北斗第一军接下来采取什么方?针,还有就是第一要塞,残破成这样,维修的资金得跟皇帝去要……
又是风声清脆。
那人很是心?疼地叹气:好大一笔开销啊。
对了,您帮我把我的年?金捐出来吧。那笔钱还没怎么动过的,有两百多万币点呢。
“知道了。”莱安沙哑地自?言自?语。
殿下想起了当初,在平民军校生还只是个平民的时候,把日子过得多穷啊。
养父的抚恤金分明也不少的,可姜想做的事太?不寻常,总有许多大额开销,私用就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
姜又偏偏很抵触欠人情?,他只能在对方?容许的范围内资助。
后来他死了一次,姜想做的事情?也更加惊世骇俗,在金钱方?面想必委屈了自?己许多。
终于苦尽甘来,做了皇太?子妃,林歌连着前三年?的皇室年?金也一起补发给他。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用。
再想想这个人牺牲在黎明之前的结局,看来,有时候还真是不信命不行。
啊,您想说我运气太?差了吗?
恍惚间,那道身影又坐在要塞的炮台上,静静凝视远方?。
银北斗的军衣被吹起,姜见明取下军帽拿在手里,回头冲他温柔地笑?着:殿下刚刚不是说得很好吗?
“……我知道。”
莱安失神地驻足,他的喉结很痛苦地上下蠕动,似乎说出这些话?,会把声带刺得鲜血淋漓。
“没有很差。你这一生,很幸运、很幸福……遇到的都是好人,所求的都看到了希望,最后求仁得仁,你很满足。”
“所以……”莱安缓缓扶住墙壁,弯下来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虚汗浸透了。
他眼眸涣散,嘴唇颤抖,好像一条被扔上岸的快要干死掉了的鱼:“我不必为?你难过。”
他伸手,紧紧攥着心?脏部位的衣料。那里的脏器像是被剖开了,“……不欠你,不难过。”
莱安重复说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问题了,才再次抬起空荡荡的双眼。
姜,你还在看着我吗?
你看,我做的都是你想做的事,说的都是你想说的话?。
我这样,你还满意吗?
风却在这时停止了。硝烟散尽,长空万里无云,要塞的合金黑铁上凝着未化?的冰霜,以及干涸的热血。
主炮台静默在风声消弭的尽头,那里什么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