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苏浙的丝绸、两湖稻米、川贵茶盐、云广的矿产、木材、宝石,还有广东海贸带来的香料和黄金,这些造就了南方的富庶。
太祖、太宗、仁皇帝三代圣君北伐完成统一,无论军中还是朝堂,南人多于北人。
较富有并更早恢复汉统的南人自觉扬眉吐气,看不上北人,而北人认为自己与南人无异,不该有科举人数上少于南人这种事。
这造成了朝堂上北人少于南人,话语权较弱时常处于下风,南北矛盾凸显。
虽然太宗高皇帝靖难后,这种情形稍有缓和,但自宣宗皇帝以来连续四科状元皆出于南,此风复盛矣。
大人自北地而来自有体悟,不知学生所闻是否确实?”
“确实,确实!”赵崇宪连拍了两下桌沿,激动地问:“那钱钞不和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快快说来!”
李丹喝了口茶水,略一思索,开口说:“古时铜少且贵的缘故,地位堪比黄金。
商及周初,铜只在贵族公卿家中为铸造重宝、铭器使用,难以流通。
战国群雄并起,虽然礼崩乐坏、诸侯兼并,但疆域广大带来的是安全和交通发达,则商业繁荣,交流促进,铜遂为货币,信用天下。
秦汉后华夏一统,且产力进步,开发得多了,以铜铸半两、五铢,贞观及开元通宝,因其贵重专为天下流通之货币。
而唐以后经世动荡,中华之铜四溢流出者甚多。如至西域、东南各国,东入倭、韩,北入诸胡,故华夏所用遂告不足。
是以宋仁宗以纸制交子。
钞币此物其实早已有之,或言源于汉时契券、唐初柜票。
丹查阅古籍,知汉武帝令王侯宗室朝觐时必以白鹿皮币承璧而入,而皮币需先至内苑监购得,一枚直四十万钱,此为非金属货币之始祖也。
后来唐宪宗时,铜钱匮乏,各道禁钱币出境,京师商人想出办法,将铜钱寄放于诸道进奏院或节度使家中,换取票据再回各道凭票取钱,此乃‘便换’的由来。
前宋开国后设便钱务,以官办形式控制钱与钞之间的便换。
宋人因此受到启发发明交子,代替沉重的铜、铁货币以便携带和异地流通,兑换时每贯扣除三十钱为费。
宋仁宗设交子务,开官办纸币之先河。此后钞币开始大行,如鞑靼人发行的贯钞、南宋的褚币等等。
但无论如何,近世之一统天朝,为昔时六国疆土的数十倍大小;
另一面,贵重金属稀少、且不便于远程异地携带和流通;此二者乃钞币出现和发展的主要原因。”
“嗯——!君真是说到根源上了,请继续!”赵崇宪说着抓起手边吾孝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所以,钞与钱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对头,本来是相辅相成、互相依托的。之所以当今天下苦于钱、钞,乃因为人的缘故。”
“啊?怎么是因为人呢?”赵崇宪没明白,手里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钱也好、钞也罢,都是死物,而人是活的。”李丹笑道看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就如这桌上的盘子,完好无损地摆放是因为伙计端的稳、放置方法正确,它若是摔在地上了,那是人的问题,是伙计没用心做事,合该挨骂!”
众人明白了,都笑起来。李丹继续说:
“太祖皇帝与鞑靼人作战,钱货不足赍赏将士,且延用敌虏钱钞有为人所乘之危,故而决定发行新币以代之,便有了我朝自己的钱与钞。
观宋代大行交子以来经验,可知:
一,钞印大额、金属货币辅之;
二,发钞有据、以金银为本;
三,官本流通、私印禁止;
四,总量有据、专衙督办;
五,钞纸专用,伪者必诛!
如今钱用不足而钞价日贱,民多怨言。
尝观邸报,有人以为应循古制废钞专钱,也有人以为钞贱乃民逐铜利弃用纸钞,宜开矿冶铜增产。
但学生以为这些说法都是以偏概全,未寻到事情的根源,且又未看清铜矿日益枯竭的现状,没有新办法一味复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从历史发展来看,纸钞兴起代替铜、铁钱币是大势,正如秦汉统一,五铢钱代替六国各种贝币和刀币那样。
既是大势,只可顺势而为,焉能逆流复返?螳臂当车,岂不可笑!”
“说得好、好!”赵崇宪端起酒杯发现空的,正听得入神的吾孝连忙再次为他斟满。
见赵崇宪饮过,红光满面,李丹继续道:
“纸钞虽然轻、薄,但它只要是官办发行,那就代表着朝廷体面、皇帝尊严和国家的信用,这三件事必须维护!而看当今,各地藩王多有印钞之权,形制、大小、颜色、用纸均不一等同,民疑而不敢用,或闻河南之钞于江浙则不收者。
此等钞币与汉初诸王铸币无异,何信用之有?若能流通乐用,那才是咄咄怪事!再有,钞发多少无人过问,诸藩兴之所至随意为之。太祖至今上登基,钞币只印发不回收,塞满天下,焉能不贬值?这又与开矿冶铜何干呢?
所以说,不是物自己有毛病,而是使用、管理的人没有尽心做事,导致物未能尽其用耳。这钱钞不和,根本上不是钱与钞之间的纠纷,乃是人没定好规矩,或者没有妥善利用的结果呀。”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兴致所致,赵崇宪喝得已是满面红光。
说着、说着,一偏头,李丹发现天色渐暗,猛然想起自己的人不知怎样了,赶紧起身告辞。
赵崇宪显然尚未尽兴,但知道他有公干在身不好久在此耽搁,且自己出来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只得起身一起出来。
相送到街口与李丹,亲切地执手叫着他道:“三郎呐,未料你如此年纪看世事这般通透,实在相见恨晚!也罢,吾记得你这小友了。如有来往万年机会,千万寻我再续今日话题!”
“李丹记住了,多谢大人青眼。丹还要来万年交差、取纳文书,到时必访大人,还望拨冗相见!”
赵崇宪哈哈大笑,顺手摘下一只锦囊,连同里面的玉佩塞到李丹手中作为纪念,然后与众人作别,在家人搀扶下回身,兴冲冲地回府衙去了。
与众人告辞,吾昆送李丹回营地。焦丛虎还要回司里一趟,吾孝和吾吉相伴而行。
吾孝谈成一笔买卖心中高兴,又旁听了李丹与赵崇宪之间的对答,颇有感触地击掌道:
“未料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年纪轻轻却能将事事说得来龙去脉如此清晰。唉!看来读的书还不够,远远不够呵!”
说完没听到回应,转身一看,见吾吉还望着李丹走的方向怅然若失,便叫:“四弟,别看了,人都走远啦!”
吾吉这才慢慢移步过来,低着头说:
“二哥,我本以为自己进学至今算得上聪明,今日见了李三郎,又听他说他家五弟竟已取得秀才功名,方知天外有天,自己真是个井底蛙也!”
说完他抬起头:“二哥我有个打算。正好现在学里休授衣假,我本打算两日后回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想跟着李三郎走这趟差,也不用很长时间,只要十天便回,不会耽误回家和学业功课的,二哥你看行不?”
“这个……。”吾孝本想反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夫子们行差在外就没法顾及家里生产、生意,时间太久人心思归也容易出事,故而通常这种剿匪出夫子差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便会轮替,极少有延长的。
自己初次接李丹的生意,如果有弟弟在里面做个眼睛,可以对李三郎有更多、更细致的了解。他背着手仰面想想,然后对弟弟说:
“明日一早你带上行李去找三郎,他若接纳,我没有话说。大哥那里我去同他讲。
方才李三郎也说了,他们带的草料、干粮最多撑十天,要求我把后面的补给送到戈阳,那里自有他的人接收。
所以十天后你便随我派去运补给的马车回来,不许耽搁,听到没?”
“好好!”吾孝话刚说完,吾吉躬身一揖到地,然后转头便跑。
“诶,你去哪里?”
“还等明早做什么?我现在就去追大哥和李三郎,晚上收拾行装,就不去和二哥告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