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暗觉惭愧,自己身为士大夫,应该千方百计的规劝皇帝要勤于政事,不能沉湎于声色犬马。可如今,他却要撺掇着这位年轻的天子出去玩。这和他的政治操守大大的相违了。
若不是莫云潇和自己的夫人交好,若不是莫云潇偏偏落了难,若不是她和夫人的连番恳请,自己绝不会这么做。
赵佶略一沉吟,便说:“好极,明日晚上我便上府叨扰。”
“是。”曾布应了一声,又说:“臣一定用心布置。”
赵佶却将折扇一挥,说:“何须布置,若是让太多人知道了反倒不妙。”
曾布点点头,说:“是,臣明白。”之后他便悻悻然的告退了。
在第二天晚上的戌初时分。大相国寺前的游客、香客熙熙攘攘。微服出宫的赵佶和张迪走在“天街”上,像是散步一样向曾布的府上而去。
他们来到曾府门口,张迪便上前去拍门。门子出来问:“谁人?”
张迪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匣,说:“曾先生的朋友赵庞赵公子前来拜会。”
门子接过拜匣,也回了一礼,说:“还请稍后。”
张迪道了声“有劳。”门子也一拱手,便关门进去了。赵佶摇着折扇,打量着曾布家的大门,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那门子才将门打开,行礼说:“我家老爷有请。”
“烦请小哥带路。”张迪说着。门子呵呵一笑,说:“这是应该的,”
他将赵佶和张迪带到了大堂前,曾布和魏夫人特来相迎。魏夫人已从丈夫口中知道,赵庞正是官家,这日再见倒也不怎么吃惊,只是随丈夫一同见礼。
“这是内子玉如。”曾布向两位介绍自己的夫人。
赵佶也是拱手一抱,全不提之前在茗楼相遇的事,只是说:“久闻魏夫人词章华美,文采风流,今日有幸得见,果然生得俊秀,非寻常女子可比。”
魏夫人性格旷达,虽然夸赞自己的是皇帝,她也没有丝毫的忸怩神态,只是呵呵一笑,说:“赵公子谬赞了,我们府上可还有一位更加俊秀的人物呢。”
赵佶将折扇一展,哈哈笑了起来,说:“夫人不可过谦。今日本公子来找曾先生论画,画中又怎少得了词章?”
他们说着便入了大堂。在曾布的引导下,赵佶坐在了上首,曾布和魏夫人坐在下首一侧。张迪则站在赵佶身旁。
侍女上了茶来,赵佶正要品尝,却隐隐约约听见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赵佶察言观色,忽嗅得一阵淡淡的清香,会心的笑了。
他知道,这是曾府中的女眷在屏风后偷看。自己是天子的身份难免引人好奇,因此也不加怪罪。只是曾布有些尴尬,忙重重的咳嗽几声,示意女子们收敛。
魏夫人忙说:“赵公子消息可真是灵通,我府上近日的确来了一位善画的书童。赵公子既有此意,不如就唤他来一见。”她说完便向身边的一个侍女吩咐:“去将咱们那位善画的小先生唤来。”
“是。”侍女屈膝一礼,便徐徐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身长六尺、身着长衫,头缠方巾的少年人缓缓地走了进来。未出阁的女子不便见外男,因此莫云潇才做这样的打扮。
不过尽管如此,莫云潇由内而外散发的独特气质仍是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她微微低头,来到赵佶身前,抱拳行礼,用那银铃一般的声音说道:“小的莫大,见过曾老爷、夫人、赵公子。”
“你抬起头来。”赵佶摇着扇子说道。
莫云潇抬起头来,纵目一瞧。这双清澈如泉水一般的眼睛直透出傲人的光辉。
整个东京城,乃至整个大宋的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双这样的眼睛,这样一双令人又爱又怕又敬的眼睛。
赵佶不禁悚然一惊,摇着的折扇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张迪却喝了一声:“放肆!”
无论是曾经的端王时代,还是如今的天子时代,绝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直视赵佶。这眼神中蕴藏着无限的傲气,就像喷薄欲出的火焰。
而如果用这种眼神去直视身份高贵的人,无疑会被视作一种冒犯。
但赵佶似乎很欣赏她这样的眼神,甚至是有些享受如此被她直视的感觉。于是他侧目对张迪说:“在别人的府上,不要无礼。”
“是。”张迪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赵佶回过头来重新打量着眼前的人。她虽是书生打扮,但文眉眼神,以及清秀却不俗气的脸庞都清楚的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穿着长衫、布鞋,但由内而外散发着贵气和傲气,既让人喜欢又给人以不可亲近之感,不免让人想起周敦颐赞赏莲花的名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果然是一位奇女子。”赵佶在心里暗暗赞叹,于是又问:“听说我的那幅未完之画是由你补的?一藏龙,一卧虎,确实形神兼备,有大家之风。”
莫云潇拱手抱拳,笑着说:“公子过奖了,其实画龙画虎都不难。龙,凡人所不能见,大可肆意挥笔;虎,凶猛有威严,只要抓住其如此特点,便也可作一好画。”
“哦?”赵佶露出了笑颜,问道:“既然画龙和画虎都不难,那画何物最难呢?”
“寻常之物可见妙法,是为最难。”莫云潇略一沉吟,说:“南北朝时的画家谢赫曾总结出绘画六法,即为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只要这六法同时具备,便是传世的好画。”
赵佶点了点头,又问:“依你看来,我的画可具备这六法吗?”
大家的目光都投注到了莫云潇的身上。曾布更是紧张,生怕她说出不得体的话来。
莫云潇徐徐回答:“不瞒公子,公子天赋异禀,于画学又有多年造诣,确实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不过,依小的看来,只要公子肯用功钻研,将来书法造诣或许还在画学之上。”
“哦?”赵佶眼睛一亮,这个回答确实让他有些惊讶,便问:“何以见得?”
莫云潇微微一笑,冲曾布说:“老爷,小的斗胆请文房四宝一用。”
曾布一呆,不自觉的向赵佶投去目光。赵佶挥了挥手中的扇子,表示同意。于是曾布便吩咐侍女去取来了文房四宝。
莫云潇一边研磨一边说:“小的从公子的画中可看出几分柳公权和黄庭坚书法的味道。此二公的字笔锋雄健,饱含力量之美。公子的构图勾勒也与之相似。不过,此画法若用在书法上,似乎也可再往前走一步,从而自创一派。”
“自创一派?”赵佶越听越是出神,不自觉的站起了身来,就像磁铁被磁石吸引一样,缓缓向莫云潇走了过去。
莫云潇研好了墨,提笔就写。她手腕急抖,运笔如飞。赵佶在她身旁细细地看着,就像一个学生看着老师在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