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平实的地面,脚下是发光的圆盘。
目之所及之处有着无法琢磨的浓雾。
赵肃睿将视线移到几十丈外的箭靶上,重新搭弓。
“咄。”
箭矢牢牢地插在了箭靶的中心。
“不去。”
少年昭德帝的脸上表情不屑。
“朕要是走了,你在燕京不是为所欲为?”
“陛下,您留在燕京,我还是为所欲为。”将水飞出来的紫灰色液体倒在另一个瓮里。
“咄。”
又一箭正中靶心,赵肃睿再次放下弓,又看向穿着粉青袄子杏黄裙子的少女。
只看见女孩儿的脸上笑容恬淡——要不是早知道这副皮囊下面什么险恶心肠,赵肃睿也得夸一句沈三废真是有一副好皮相。
长长的眉,深深的眸,站在那儿,像是春日晨间的露水。
被困在沈三废的身子里,他总觉得那副皮囊过于清淡孱弱,毫无气势,也称不上美或者不美,沈三废在那皮囊之下的时候,却不会让他想到什么清淡或者孱弱。
浅浅的一个水洼自然让人提不起兴致,可它要是一个深湖,自然就有了摄人之幽。
沈三废,让这幅皮囊成了不可探底的湖。
沈时晴许久没听见赵肃睿射箭的声音,抬起头,就看见他摇头晃脑姿态诡异。
“陛下?”
赵肃睿奋力摇头,终于把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话给晃了出去,重新看向沈时晴,他比从前还要嚣张:
“是啊,你是能为所欲为!你多了不起呀!不就是当个皇帝么,谁没当过呀?”
沈时晴:“……陛下您确实当过,现在换了我。”
这下,说不出话的人成了赵肃睿。
他抿了抿嘴,好悬没有对着沈三废张弓搭箭。
“陛下留在燕京,还有什么能做之事么?”一边问着,沈时晴又拿起陶杵研磨着瓮里的贝壳粉末。
“自然是有的。”赵肃睿活动了一下肩膀,让箭靶又比之前后退了十丈。
“朕还要去谢家,跟他们将那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沈时晴没说话。
赵肃睿连着射出了几箭都没听见沈三废开口,再次放下弓箭看向她。
“沈三废,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嗯?”沈时晴抬起头,“陛下你看,这螺壳的颜色真的极美。”ap.
“沈三废!谢家侵占你的家产,将你放逐到了城外庄子上,甚至要逼你下堂、逼你去死,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陛下英明神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您是要替我对付谢家,为我讨公道,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敛着袖子将又一份水倒出,水里的细粉渐渐沉积,沈时晴终于离开了她摆满了颜料制具的书案。
赵肃睿看着她自顾自地又“变”出了一块石碑竟然慢慢欣赏起来,不禁皱眉:
“沈三废,朕要对付谢家,你就算不感恩戴德,好歹也给朕说点儿什么,那谢家有没有什么人是你格外恨的?你跟朕说两句好话,朕一天赏他们八顿鞭子。”
沈时晴看着被自己“变”出来的铭刻碑文,笑着说:“陛下,谢家众人之中,谢府伯爷谢文源是对我爹背信弃义,可他已经被我在北镇抚司关了数月,日日寝食难安,不足为惧。
“谢府的妇人孙氏刻薄寡恩笑里藏刀,可她也不独对我如此,宁安伯世子之妻受的磋磨不比我少,偏偏她的前面还吊着个未来能在伯父当家做主的名头,这些年早就把自己的嫁妆全都填进了谢府的窟窿里。孙氏不过是一个依仗着身份便对儿媳们
任意搜刮的贪婪妇人,离开了宁安伯府既无胆识又无谋略。
“至于宁安伯世子谢麟安,虽然才华平平,却是个谨慎之人,这些年要不是他在燕京里各处周旋,宁安伯府早就彻底败落了,我知道谢麟安还在陛下你的手里,你要是想对付谢家,不如找他来问问话。”
赵肃睿竖着耳朵听着,听沈时晴说完了谢麟安就不说了,他挑了下眉头。
“还有其他人呢?你怎么不说了?”
沈时晴将墨汁一点点细细地抹在石碑上,听见赵肃睿的话,她有些困惑:
“陛下问的是谁?”
那、那自然是谢凤安那个废物了!
赵肃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想听沈三废说说谢凤安。
反正,嗯,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就是想听。
“凡是有名有姓的,你都说说,你说了,朕才知道对他们是打是杀。”
“听陛下的意思,您怕不是要让谢家鸡犬不留?不必,一个大宅子,偏偏从上到下一人分一层,分比朝廷上的官儿还细,一群人除了斗心眼儿也没别的事儿能干了,就像是把一群鸟关在了一个笼子里,除了互相聒噪又还能做什么?”
赵肃睿冷笑:“听你的意思,你还觉得那些人都是可怜人了?”
“倒也不是可怜。”沈时晴想了想,说,“都是一群做梦的人罢了,谢家一倒,梦就醒了。”
谢家一倒,梦就醒了?
赵肃睿想想那从前斗成了乌眼鸡的崔锦娘和夏荷她们,到了他的手下,他还没如何,她们就已经变了一副面貌。
安年年虽然不知道心里到底在转着什么心思,到底也算是安分随时。
柳甜杏不算,那就是个傻子。
“那你呢?沈三废,你在谢家的七年,就没做过梦?”
沈时晴正拿着一张宣纸要铺在碑上,听见赵肃睿的话,她捏着宣纸的手在一瞬间泛起了白。
“陛下,在谢家,自然是要做梦的,日日做,夜夜做,若是不做梦,是断断活不到今日的。”
说罢,沈时晴的手轻轻一动,那石碑与纸都消失了。
“陛下,你到底想听什么?”
她直视着赵肃睿,语气寻常,唯有一双眼睛透着赵肃睿没见过的冷与亮。
像是被月光照着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