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杀陈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出来一支暗箭,取走他的性命。
所以,隐藏在水下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皇帝易溶于水,不是一句虚言。
“皇爷,萧阁老等人到了。”冯孝打断了朱祁钰的思路。
朱祁钰轻吁口气:“冯孝。”
“军机处的提督太监,虽不如司礼监提督太监风光。”
“但这里却会成为天下最要紧的部门。”
“未来会和内阁并列,高于司礼监。”
“所以朕不给你提督大权,是为了你好。”
朱祁钰担心冯孝心里有落差,特意提醒他。
“奴婢明白!”冯孝跪在地上。
“倘若你想独当一面,和朕说,朕成全你。”朱祁钰时时刻刻都注意身边人的想法。
人心难测啊,他的小命攥在身边人的手里,所以他尽量满足他们的权欲,也不过分苛责他们,最重要的是,互相监督,互相制衡。
给好处,也要上夹板。
他骨子里,谁也不信。
“奴婢谢皇爷恩典!”冯孝磕头。
“起来吧,让萧镃等进来吧。”朱祁钰安抚好了冯孝。
很快,萧镃、岳正觐见。
“免礼,赐座。”
看着萧镃,朱祁钰有点想乐,这老头以前挺刚直个人,如今变成了应声虫,让他说话就说话,让他闭嘴就闭嘴,看样子是被吓坏了。
被一蓬血,吓出毛病了。
真是个废物。
“萧爱卿,你对陈循的死,有何看法?”朱祁钰直来直去。
萧镃心头一跳,眼泪夺眶而出。
趴伏在地上:“老臣不敢有想法,老臣如今身体不适,请陛下赐恩,允许老臣辞官归乡。”
“萧爱卿别闹了,如今朝堂多事之秋,你还要留在朝堂上多帮帮朕啊。”
“老臣是真的精力不济,忧愤成疾,身体不中用了,求求陛下,让老臣归乡静养吧。”萧镃真被吓坏了。
从高谷死到陈循死,才多长时间啊,朝堂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朝中的风向还是把皇帝当成吉祥物。
现在,事事都要奏报给皇帝。
他担心啊,再等一段日子,他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就会被皇帝赶出朝堂。
皇帝的动作太快了,又狠又绝,不惜把自己陷于危难之间。
这样的皇帝,要么溶于水,要么成为千古一帝。
反正跟着这样的皇帝混,没什么好下场。
“老爱卿,你真忍心弃朕而去?”朱祁钰有点急了,若萧镃辞官,他没有合适的人选入内阁,岂不便宜了其他人?
“陛下,老臣实在有心无力。”
萧镃拿出写好的奏章,高高捧起,跪伏在地。
朱祁钰陡然收起了笑脸,寒声道:“萧爱卿是想步陈循后尘?罢了,朕允了。”
萧镃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陛下……”
“出去吧,朕允你归乡了!”朱祁钰真生气了,叫你一声爱卿,真把自己当成人了?
“陛下,老臣失言了,老臣昨夜没睡好,神情恍惚,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萧镃吓得瑟瑟发抖。
步陈循的后尘,那是个死啊!
“回乡就能永远睡了。”朱祁钰冷冷道。
这……还是死啊?
萧镃嘭嘭嘭磕头,旁边的岳正也瑟瑟发抖,不敢帮萧镃说话。
岳正在内阁里也十分尴尬,他资历不足,硬被提拔上来,当个随风草左右倒。
连泥胎木塑都不如,还夹在中间,受夹板气。
“岳正,扶起萧镃,让他退下吧。”
朱祁钰淡淡道:“你的辞呈,朕批了,也不必走三让三辞的流程了,你收拾收拾东西,直接下去吧。”
下去?下哪?下地狱?
萧镃身体一软,五体投地,老泪纵横:“陛下啊,老臣知错了!只要能在陛下御前伺候,哪怕不许臣做这个阁老,老臣也绝无怨言啊,老臣此生只求侍奉陛下身边!”
这番话说得极为肉麻,这些年萧镃自以为清白,多年来犯颜直谏,追求的就是流芳千古。
却不想,老了老了,居然活成了佞臣。
“想侍奉朕的,天下间如过江之鲫,还不缺你萧镃!”朱祁钰冷喝:“提御笔来!”
冯孝立刻去取御笔。
“陛下啊,老臣真的老糊涂了,说错了话了。老臣还当阁臣,只听陛下的话,当陛下的忠犬!”萧镃以头点地,呜呜痛哭。
他毕竟当了多年阁臣,是懂皇帝心思的,皇帝就让他在内阁里当泥胎木塑,等着给后来人让路。
所以之前他说要离开内阁,皇帝才大发雷霆。
“朕的狗,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朱祁钰冷笑:“林聪扬言要做朕的狗,朕告诉他,成吉思汗有四狗,你等自问,可如哲别?可如忽必来?”
“都不如!远远不如!”
“你们以为,狗是蔑称?错!狗是最忠诚的,你们啊,还不够资格当朕的狗!”
那就是狗都不如喽?
萧镃哭得更凶了,老了老了,想当狗,人家都不收,岂不更讽刺?
啪!
朱祁钰将奏章砸在萧镃的脸上:“别哭了!像个娘们一样,如此姿态也配当朕的狗?你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啊萧镃!”
“罢了,朕看你过去有苦劳的份上,饶你一命!”
“以后不要不识好歹!”
“记着,这天下是朕的,能当朕的狗,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就是把你们惯坏了!
鞑清来了,你们不还是老老实实跪下了吗?
朕就是心慈手软,不然就把你们都剖了,换上一群狗,放在朝堂上,太阳也照常升起,天下也照常运转!
“老臣谢陛下隆恩!”萧镃收敛了哭声,但满脸悲戚。
那一蓬血,浇灭了他心中的热血,让他变得麻木,如今又屈膝做狗,把文人的风骨都丢了,他愧对圣贤啊!
“起来吧。”朱祁钰缓了口气,萧镃必须留下,等他有了新人选,再把他踢出京城。
萧镃擦了把眼泪,战战兢兢站起来。
“萧镃。”朱祁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噗通一声,萧镃跪在了地上。
他被惊到了。
朱祁钰翻个白眼,不爽道:“起来!你是阁臣,是大明的脊梁,朕没让你跪,你不许跪!朕让你跪,你必须跪!明白吗?”
“老臣明白。”萧镃爬起来,带着哭腔。
废物。
“内阁是皇权的延伸,朕的圣旨到了内阁,也是圣旨!”朱祁钰提点萧镃。
“老臣明白,圣上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老臣都同意!”萧镃有点转过弯来了。
朱祁钰看向岳正。
岳正维持跪姿,高声道:“陛下乃世间明主,臣愿用余生侍奉明主,在成为陛下忠狗的路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瞧瞧,这才是聪明人!
“狗,贵在忠诚,獒犬亦是犬,你心领神会便好。”
朱祁钰对他很满意:“说说吧,你们心中有何人选,推荐给朕?”
岳正眼睛一亮,皇帝这是要为他培植党羽呢。
萧镃刚想说不宜结党,赶紧收住话头,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你已经不是清流了,是皇帝的走狗,是皇党!再不结党,是傻的吗!
他们推荐了几个内阁官员,朱祁钰大方的提拔了。
“萧爱卿,你儿子萧詧可考中进士?”朱祁钰问。
“回禀陛下,考中了,乃正统十三年进士,尚在地方历练。”
“也有快十年了吧?入通政司吧,朕欲大用通政司,于他前途有大好处。”朱祁钰丢出个馅饼出去。
萧镃跪下谢恩。
“岳正,你哥哥岳端也是进士出身,也入通政司吧。”朱祁钰其实很重视岳正,岳正以后可有个了不得的女婿,就是李东阳。
打发走萧镃和岳正。
趁着间隙,朱祁钰喝了药,假寐一会。
张凤和项文曜到了。
张凤心中惴惴,谨慎地扫视一圈,今天勤政殿没死人?奇哉怪也?
“朕没杀人。”朱祁钰没好气道。
“臣绝无此意。”张凤跪下请罪。
“起来,在勤政殿就放松一些。”
“这勤政殿虽叫勤政殿,却是西暖阁改的,算不得殿,姑且这般叫了吧。”
“朕也不想让钦天监唠叨个没完没了,直接就改了。”
“朕亲自题的字,你们看朕的字,如何?”朱祁钰和他们话家常,拉近距离。
张凤可太了解这位皇帝了,皇帝示弱,准要求人。
“陛下的字,自然是极好的。”张凤也学聪明了,捧着唠呗。
朱祁钰把各宫改了名字,亲笔题字。
至于钦天监,敢说个屁,想步入陈循后尘吗?
“两位爱卿,朕诏你们前来,乃是有一事不决。”朱祁钰让冯孝把刘珝写好的奏章交给张凤。
张凤看完脸色一变,交给项文曜看。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皇帝要强收五军都督府的军权啊。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还需在早朝上讨论,再说,臣乃礼部尚书,此事也不归臣管呀。”
张凤这是抱怨,皇帝把他的户部尚书拿掉了,心里不满呢。
“爱卿,如今朝堂乃数十年未有之大变局,各部尚书来去如走马观花。”
朱祁钰斟酌着说,他不肯将户部让出来。
好不容易到手的,除非张凤愿意转头他的门下。
可能性微乎其微,别看皇帝蹦跶的欢,那是于谦没在京中,若于谦在京中,于谦和胡濙合璧,皇帝分分钟老实了。
所以朱祁钰才拼命蹦跶,拼命收权,就是等于谦回来。
朱祁钰也没让张凤入阁,那等于在打张凤的脸,阁部之争,六部和内阁势同水火,张凤入了内阁,是投降?还是当奸细?
张凤不接话。
“罢了,就调叶盛入礼部,张卿回户部吧。”朱祁钰咬牙决定,让出户部。
为了收军权,他也豁出去了。
张凤目光闪烁,能当户部尚书,也是好的,如今皇帝正有求于他,是不是该多要一点?
“朕欲重用通政司,张卿与项卿儿子,皆可入通政司。”朱祁钰眼巴巴地看着他。
张凤还不满意。
朱祁钰皱眉,这个张凤有点得寸进尺了!
于谦没在京中,朕若剪除了他的羽翼,他难道真敢派兵攻打京城不成?
张凤莫名一抖,他看到了皇帝杀气腾腾的眸子。
心里发苦,皇帝到底会不会做买卖呀?你漫天要价,我落地还钱,很正常呀,哪你有这样的,不问价不还价,直接把刀架人脖子上了!你可真不怕被宰,但还让不让臣活了!
“微臣谢陛下隆恩!”张凤跪伏在地。
他不敢再讨价还价了,皇帝都要掏刀了,投降得了。
今天勤政殿还没死人,他再啰嗦,献祭的就是他了!
这殿太邪性了,打死都不来了!
答应了?
朱祁钰一愣,没想到张凤这么好说话,朕的天子剑都准备好了。
登时笑了起来:“爱卿快快请起,朕的圣旨马上就下,你依旧是户部尚书。”
“项卿?”
朱祁钰看向项文曜,此人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实在没法再安排了。
“启禀陛下,臣刚升迁左侍郎不久,尚无功劳于社稷,不敢求官,只求陛下调教臣子,调教其成材,臣先谢过陛下了!”项文曜很懂事。
他自知不能升官了,干脆把好处让给儿子,不让皇帝难做,这是个聪明人啊。
“项卿如此识大体,儿子想来是不会差的,朕会特殊关照的。”朱祁钰很满意。
得到张凤的支持,就等于搞定了于谦一脉。
只要再说服胡濙,军机处收权之事,就大功告成了。
打发走张凤、项文曜。
朱祁钰又去军机处批阅奏章。
整个下午都心情愉悦。
天色渐渐黑下来,朱祁钰问冯孝:“算算日子,南和伯应该到京了,怎么还没到?是否出现意外?”
“启禀皇爷,尚无消息传来,想来不会发生意外,南和伯、石尚书率领千人快速回京,路上贼子恐怕不敢打劫。”
朱祁钰颔首:“让内阁再下一道圣旨给叶盛,叶盛转为礼部尚书。”
“朕今晚不去承乾宫了,让贵妃来乾清宫伺候。”
“对了,罢了明天早朝,有大事递奏章进来,朕近来没休息好,明天睡个早觉。”
朱祁钰抻个懒腰。
主要是没和胡濙谈好交易,已经派人去请胡濙,胡濙还在忙拍卖的事情,走不开。
交易达成后,后日直接一锤定音,省着扯来扯去的。
朱祁钰脱了龙袍,在殿内活动身体,身体除了调理和将养,还要适当锻炼。
冯孝看着皇帝怪异的运动方法,满脸懵。
“这是朕琢磨出来的锻炼身体的妙招,是以关了门自己练。”朱祁钰解释。
“冯孝,宫中可有能工巧匠?”朱祁钰琢磨来琢磨去,赚钱的妙招还得点亮科技树。
“兵仗局、银作局倒是有一些。”
“明日召集起来,朕看看可不可用。”朱祁钰想搞点发明。
但他也深知一件事,发明这种东西非一日之功。
比如说玻璃,是用沙子烧制的,这个年代已经出现了小块玻璃,但做不成大块玻璃,如何做成大块,需要工匠们钻研,也就需要朱祁钰提供研发成本。
可他就是想赚钱,才搞小发明的。
而搞发明,又需要大量的钱财投入,简直是个恶性循环,走一步看一步吧。
运动后,朱祁钰洗个澡,便歇下了。
清晨时分,门外响起冯孝的声音:“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勤政爱民,事必躬亲!”
“陛下,您今天有早朝吗?”唐贵妃懵懵地睁开眼睛。
“没呀?”
朱祁钰撑开眼皮子:“冯孝,滚进来!”
吱嘎一声,房门开启,冯孝扑倒在地上:“给皇爷请安,奴婢叫醒皇爷,是迫不得已啊。”
“出了什么事了?”朱祁钰睁开眼睛。
他清楚,冯孝不是没分寸的人,大早晨叫醒他一定是出事了。
“天还没亮,就传来宣镇奏报,皇爷……”冯孝支支吾吾的。
“说!”朱祁钰坐起来。
“皇爷,宣镇总兵杨信传来战报,我军战败了,兴安伯殁于阵中!”
“什么?”
朱祁钰顿时清醒了,伸出手,要奏章来看。
看了一眼,登时大怒:“十几万大军,怎么会败呢?京营带去五万大军驰援,就守不住一个宣府?”
冯孝趴在地上,不敢应答。
“何时送来的?”
“启禀皇爷,天还未亮,奴婢不敢影响陛下睡眠……”
朱祁钰眸子要杀人,冯孝不敢说下去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你也是为朕好,朕不怪你,但不许再有下次,下次无论何时,前线奏报,必须第一时间呈给朕看!”
“谢皇爷恩典,谢皇爷隆恩!”冯孝磕头。
“伺候朕更衣。”
朱祁钰好心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百思不得其解,杨信怎么会败呢?
“爱妃,你睡吧,朕得去奉天殿了。”朱祁钰安抚唐贵妃。
“臣妾准备了早膳,等陛下回来吃。”唐贵妃不敢说其他。
朱祁钰点点头:“召集百官于奉天殿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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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