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可耻且没有用,这就是谢知行这一旬的注解。
  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云皎之前,他被烦躁惶惑缠绕,但尚能大大方方的去见她,缓解焦躁。在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之后,他连见也不敢见了,心里有滚油煎着一样难耐。
  戏文将情字唱得壮丽伟大,比作波涛骇浪。
  壮丽伟大的一面,谢知行没见识到,他只觉得恐怖。
  想想他多冷静一个人!自懂事起拒绝一切玩乐,在骑射课为了领先弟弟们,私下翻倍的练习,只为博得父皇认可,登基后风雨不改地当勤政皇帝,每日经他朱砂笔批下的生死车载斗量,帝王怎配有私情?对得起天下人吗?偏偏情爱就是让人想自私一回。
  戏文里的故事在从前的他眼中,都是天方夜谭,两个按步就班能有康庄大道可走的男女,因为一个天雷勾动地火的眼神交汇看对眼了,看上了,互相把对方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多教人害怕,偏偏听众管这叫凄美。也许是他从来没遇到过令他动心的女子,他对家国天下和百姓苍生都是大方的,临幸嫔妃匆匆完事,说不了几句话,宫里的后妃以为他寡言,却不知他在军机处能有多健谈。
  如果云皎没中选,谢知行可能会给她指一门离京城远远的好婚事,别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晃。
  可是不能够。
  她身怀秘法,仙人旁落不利燕赤。
  谢知行想到云皎现在是他的嫔妃,心中会不由自主地庆幸不已。起码她不属于别人。
  “皇上,皇上……”
  一个太监急步走来,被迎禄喝停:“在御前急匆鲁莽,如何当差的!把话带到就下去领二十棍子。”
  身穿大红吉服的太监抬着九龙肩舆,正午的艳阳猛烈,晒得人发晕,只有黄罗伞下的帝王能得护荫。谢知行见他来得急,想必是有要事禀报,便示意他说话。
  “启禀皇上,熙嫔娘娘在南果房被宫女挤落到地上受了伤,传太医来诊治时,被太医诊出了喜脉,已有两月有余。”他颤着声回话。
  “恭喜皇上!”
  苏总管的反应最快,立刻满脸喜气洋洋,没忘记踢了一脚自己的干孙,跟着一起道贺。
  谢知行愣了一阵回过神,仍是没作声。
  来传话的太监见状心生奇怪。
  难道熙嫔不止是失宠,还招了皇上的厌,连带着她的孩子也跟着心生不喜?
  太早断根入宫的太监不明白。
  “熙嫔现在在哪儿?”
  “回皇上的话,伤者不宜挪动太远,熙嫔娘娘在翊坤宫歇着。”
  谢知行颔首,压下万般思绪:“摆驾翊坤宫。”
  ……
  翊坤宫。
  “我看啊,我这宫殿改名得了,就叫翊坤大客栈,娘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魏嫔意兴阑珊地在罗汉榻上喝茶,她扶了扶头上的翡翠富贵簪:“熙嫔得宠时要住我的翊坤宫,失宠时也要住,还在我这诊出了喜脉。受不了了,你别劝我,我就是头晕,我去跟皇上说,赐我个封号,就叫我送子嫔。”
  许贵人安慰她:“娘娘说笑了,本朝还没有两字作封号的。”
  “那叫送嫔?你听听你出的什么主意。”
  魏嫔叹气。
  后宫里又有了好消息,结果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的,怎教人不懊恼。
  “不过这会最着急的肯定不是我翊坤宫。听说挤倒熙嫔的是兰嫔的宫女?还是从草原上带过来的,奴大欺主的玩意,拖下去打死拉倒,”
  笑到一半,魏嫔突然想起来:“等等,不会在我宫里打死吧,那也太晦气了!”
  她话音刚落,帝辇就抵达了翊坤宫。
  二人赶忙装出一副既担心熙嫔,又为皇上高兴的微妙神情前去接驾,非常有层次感,演技比云皎好出不知几倍。
  行礼请安被皇帝叫起后,魏嫔落下泪来:
  “皇上一定要严惩那刁奴,熙嫔妹妹怀着身孕被推,这是谋害皇嗣的大罪啊!”当然,严惩的时候最好拖远点。
  蝶儿早被扣押着跪在烈日之下。
  自从知道熙嫔娘娘有孕在身后,她的四肢就抖得厉害,几乎支撑不住身子,要软倒在地面上。
  “拖下去打死。”
  他皱眉:
  “还有熙嫔的宫女太监,全部扣押起来。”
  谢知行迈步进去,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人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他泛起一阵心酸来,这些日子,暗卫守在她身边,每日按三餐的向他汇报。她每日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钓鱼种花吃吃喝喝,在院子里一睡就是一整天,无牵无挂的世外仙人,大抵就是这样的。
  想他以前没遇到云皎之前……
  虽然忙国事忙得脚不点地,称不上逍遥,起码心里没牵挂。
  “皇上。”
  “你躺着吧,不必起来行礼。”
  云皎也不想起来。
  她怕自己一起身,就表现得太生龙活虎了,她吸了吸气,端出柔弱的嗓音:“皇上,她推臣妾……”
  这时,迎禄躬着身进来:“皇上,那宫女已经咽气了。”
  “出去,这点事别惊着熙嫔。”
  “奴才出去守着。”
  谢知行说完,回头就看到一脸呆滞的云皎。
  她结结巴巴:“臣、臣妾没杀她。”
  “朕知道,是朕让人把她拖下去打死的,推搡主子的刁奴,宫里容不下。”
  谢知行不怎么杀宫女,哪怕冲撞圣驾,也是罚一顿板子了事,他是守成皇帝,不需要通过杀戮来建立威信,可这回却开了先例。看见她受伤,他比自己受伤更难受。
  “喔……”
  云皎攥着被子,有点无措。
  说是只想给她一顿教训,想得太过天真,她即使读档救了蝶儿,蝶儿也不会领她的情,怕是会想尽办法的在暗地里使计害她,她知道该赶尽杀绝,心里却止不住的泛起难受。
  一边难受,一边责备自己矫情。
  看云皎不说话了,谢知行问她:“你的宫人准备怎么处置?”
  “臣妾的宫人怎么了?”
  “朕将他们全扣押了下去,只是在如何处理上,朕想问问你的想法。”
  闻言,云皎的脑子嗡地炸了。
  如果说蝶儿被处置,是轻微不适和反胃,那咸福宫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面孔就是真切地割到了她的肉,她慌张地起身,攥着皇上的衣袖:“皇上如果要为兰嫔出气,让她踢我两脚也可以,不要罚我的宫女太监。”
  云皎想忍住眼泪,没忍住。
  滚圆的泪珠从她脸颊滑落,原本能绷住的情绪顷刻间缺堤,连在皇帝面前要自称臣妾的规矩也忘记,她甚至提起他的龙袍衣袖擦眼泪。
  “你别哭。”
  原本端着一张冷脸的谢知行见心上人落泪,那眼泪跟滴到他心上似的,连忙替她去擦。
  “我的朋友都要被皇上打杀了,我怎么不哭!”
  云皎哭得抽噎,她红着眼圈,满脸惊愕。
  朋友,怎么又成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