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府中。
“祖母,祖母,您看鸾儿绣的这白玉兰可还好?”一个笑起来眼睛像两轮弯月的女孩儿,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刺绣,飞快地跑向凉亭,其中有一位由两名伶俐丫鬟服侍着,正在低头独自品茗的老妇人。
这位正是邢傲雪的娘亲,邢瞿老的正室夫人,她性情随和,喜好吃斋念佛,甚得小辈的喜爱。
邢老夫人哪怕到了垂暮之年,看着也是仪态万方,想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绝代佳人。
邢老夫人闻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慈眉善目地看着跑向自己的女孩儿,叮嘱道:“鸾儿,莫急,跑慢些。”
“祖母,鸾儿如今已经是髫年啦,不会再摔倒了。”被称为鸾儿的女孩儿,跑到邢老夫人身旁,噗通一下扑进她的怀中,撒娇嗔怪道。
“是是是,祖母的鸾儿已经长大了。”邢老夫人抚摸着小女孩的头,似哄又似感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清亮的眼眸蓦地转向深邃,渐渐凝聚起看不到底的无可奈何来,“祖母倒希望你们都慢些长大,这样还能护得了你们一时,要知道咱们女儿家啊,一旦长大了,就身不由己啦。”
女孩儿巴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祖母说的可是女儿家的婚配之事?鸾儿还小,还不用懂这些的,再说了,祖母祖父,还有爹爹与娘亲,都很疼鸾儿,日后倘若真的需要考虑这些,你们也定会让鸾儿挑选自己喜欢的夫君的。”
邢老夫人听罢,哭笑不得:“你个鬼精灵啊,比你三姑母小的时候想的都多,谁说女儿家就只有婚配之事需要考量了,咱们人一生那么长,要经历的事情可多着呢。”
女孩儿歪头:“那鸾儿就不懂了,咱们还是来看看鸾儿这几日做的刺绣吧。”说着,把手中一副栩栩如生的白玉兰刺绣,得意扬扬地塞进老夫人手中。
邢老夫人捧在手中细细看着,是满眼的赞赏:“这手艺当真不错,鸾儿的女红可真是有天赋啊,就连祖母,在你这个年纪也做不到这般的好。只不过,祖母记得你前些日子还闹腾着要舞刀弄枪,如今怎地就转了性子,能静下心来了。”
女孩儿嘟起嘴:“什么舞刀弄枪,爹爹不是都不肯教嘛,非要鸾儿去跟他学种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鸾儿不喜欢嘛,就和他顶嘴几句,他便把鸾儿从蜂花谷送到这里来,眼不看为静了。祖父忙,也没空陪鸾儿,几个堂兄们倒是武学课程繁忙,可是都不肯教鸾儿,小气得很!”
“怎地,听起来鸾儿很不喜欢咱们这些老家伙待的地儿啊。”邢老夫人揶揄道。
小女孩忙解释:“没得事,有祖母您肯陪着鸾儿,鸾儿开心得紧!”
邢老夫人眯眼,似乎想起一些有趣的事,不禁呵呵笑起来:“你爹爹他啊,是小的时候被你几个姑母们给欺负怕了,自然不想你也那般彪悍,你几个堂兄心疼你,刀剑无眼,怕你伤着是真,你爹爹与他们打过招呼,不让他们教你,也是真。”
女孩儿跺脚:“怪不得堂兄们如此,爹爹真讨厌!和姑母们一样威风凛凛有何不好的?我就喜欢那样的,堂兄们也真是的,鸾儿不要与他们玩了!”
邢老夫人怜爱地抚摸她的头:“傻孩子。”
“祖母,您说婧表姐是不是不喜欢鸾儿啊,自打前段时间婧表姐和您请安,鸾儿见过一面,后来便不见她来了。”女孩儿跪伏在老夫人膝前,有些纠结的小表情。“虽然鸾儿与婧表姐是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见面,可是鸾儿老喜欢表姐了,因为鸾儿长大了就想变成表姐那样的风姿。鸾儿后来有偷偷跑去偷看过她一眼,总觉得婧表姐好像很不开心,心里好像有很多事情,鸾儿便想着,不若做些小玩意哄哄表姐,哪怕能笑一下,也是极好的,于是鸾儿好说歹说,才挑了一个最巧手的丫鬟教鸾儿绣的这个呢。”
邢老夫人听罢,幽幽地叹口气:“鸾儿倒是有心了。”可事实又岂是自家孙女想的这般,婧儿她就算想来,也过不来了啊。
现在那里看守的人,是明里一层,暗里又一层。
安婧也是在她手心里长大的,也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啊,好好的一个外孙女,被自家女儿接回去养成这般不近人情不说,好不容易回来邢府一趟,自家娘亲卧床不起,看不得几眼,自己又被自家外祖父遣人严加看管起来,这放在哪个家里能说得过去,让她如何不心疼?
眼看着自家最疼爱的女儿和最疼的外孙女变成这般模样,邢老夫人简直心如刀绞,也曾气急败坏地去找邢瞿老说理,可是邢瞿老让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多管闲事,如今她是多年未见的女儿去看不得,外孙女也近身不得了,让她气恼不已。
自家孙女竟然还能去偷偷看上一眼,想来是暗中看守的人看她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才不作防备吧,要是换成是她,怕不是走在半路上就给人送回来了。
她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每日每夜地虔诚念经,祈求佛祖保佑自家女儿熬过来,自家外孙女无忧无虑。
邢老夫人低头抹泪。
女孩儿感到有温热的水珠不断滴在自己的脖子上,懵懂地抬起头,见状忙伸出小手去帮老夫人拭眼泪:“祖母,您怎么了,是不是鸾儿做错什么了?”
“鸾儿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这个世道……”邢老夫人戳到了伤心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女孩儿有些手足无措,除了不停替老夫人拭泪,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了,便只好静静地陪在老夫人身边。
邢老夫人祖孙俩所在的一处亭子,是去府里厨房方向的必经之路。
这时,远远地看到两个愁眉苦脸分别拿着食盒的丫鬟慢慢走了过来,还一边忧心地低声窃窃私议着。
“算上今日,婧小姐都已经四日不肯吃东西了,刚开始还道是饭菜不合胃口,都给换了好几次口味,偏偏还是不肯扒一口,直到如今都滴水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
“是啊,虽说已经让大主厨和老爷说道说道,可半点不见动静,也不知道大主厨有没有给放在心上,偏偏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又没法直接去老爷跟前说话。婧小姐是什么身份,她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赔不起啊!”
“这可怎生是好?前两日便和门口的侍卫大哥提过了,可他们要不就是目不斜视,要不就是凶神恶煞地让咱们甭多管闲事,可这哪儿是闲事啊,今日一看,婧小姐脸色都苍白无力了许多,这眼看就……要不,咱们让汶姐姐帮忙去禀告一下?她虽不怎么看得起咱们这些底层的丫鬟们,可终究是在老爷身边斟茶递水的,能说得上话,人也还算知轻重……”
两个丫鬟窃窃私语着,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传进邢老夫人耳中,那若有若无地偷看老夫人的眼色,也证实了她们似乎别有用心。
“站住!”听到二人的对话,邢老夫人霎时变了脸色,冷声勒令两个丫鬟停下。
两个丫鬟忐忑不安地对视一眼,纷纷低下头,上前跪安:“奴婢给老夫人请安。”
“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邢老夫人不可置信,攥着手帕的手隐隐发抖。
“回……回禀老夫人,奴婢说的千真万确,奴婢们实在是担心婧小姐的身子,不得已才唠叨几句。”两个丫鬟惶恐不安。
邢老夫人一改方才身上的祥和气质,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下面跪着两个丫鬟。
哼,真当她老糊涂了不成?这些话说出来,不就是故意给她听的吗?
她知道婧儿的日子不好过,但是竟不知她的婧儿是如此的难过!哪怕是绝食,也已经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了么?!
想到此,她的心更疼了。
她举起帕子三两下拭去眼角的泪痕。
“扶我起来,我现在就要去找婧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敢这么对我们婧儿,我们婧儿不愿吃,他们就不管不问了?”邢老夫人气急败坏,重重地拍着桌子。
“祖母莫气,鸾儿现在就陪您去找他们算账。”女孩儿咻地站了起来,紧紧地牵住老夫人的手。
“好,好,鸾儿,咱们现在就去,祖母今日倒要看看,谁敢拦咱们!”邢老夫人咬牙切齿道。
别看她现在慈眉善目,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气盛的。只是夫妻之间讲究的是和睦与共,有些事情,哪怕邢瞿老惹得她再恼怒,她也勉强忍下来了,可是如今看到自己的亲外孙女被这样对待,哪怕邢瞿老再有意见,她都不能忍!她今日就偏要去掀这场子了!她自己的外孙女,没有人疼,那她便来心疼,被人不闻不问,那她便来管!
邢老夫人和鸾儿一行人快步赶来,刚靠近安婧目前的居所,马上便有眼尖的侍卫上前拦截了。
“老夫人,邢老吩咐过,除了送饭的丫鬟,其他闲杂人等一律不允许放行,邢老还特地嘱咐过,就连您也是不许的,还望老夫人不要为难小人。”侍卫正言厉色。
邢老夫人不怒反笑:“哼,放你的屁!老婆子身边没一个是闲杂人等,再说了,这偌大的邢府,也自有我这个老婆子的一半,有何处是我去不得的!我见自己的外孙女,乃天经地义,你若是有异议,我今日就偏要为难你了,你奈我何?”
这侍卫哪里想到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的老夫人,发起脾气来竟是这般的气势滂沱,傲骨嶙嶙。一瞬间他竟然心生胆怯,但是一想到邢瞿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治人手段,顿时腰杆就挺直了,比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婆子,他始终觉得邢瞿老更不好开罪。
“那小的只好得罪了!”侍卫狠狠咬牙,铮地一声拔出腰间的大刀,不倚不斜地指向老夫人,颇有威慑的含义。
他在邢府待了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温和宽厚的老夫人会武功,所以他的本意是指望手中的大刀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事实上,手中的大刀离邢老夫人还是有一些距离的,这样哪怕邢老日后追究起来,他也还说得过去。
不想,就在他横起大刀的同时,一个绣花鞋气势凌厉徒然袭来,速度之快令他只有眨眼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其他侍卫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身先士卒的侍卫大哥,被人狠狠一脚往上踹飞起几十米,然后身躯不由自主地翻腾几圈,而后又直挺挺地砸了下来,脸先着地,再也动弹不得。也就仗着是练武的,身子骨硬,才不至于血肉模糊成一团,但是看那摔下来的高度,和那不可置信的,仿佛是被人猛地拉扯下来的力度,这下半生,应该是要瘫在床上过了……
原本要跟着上来拦人的其他侍卫,此时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完全看不见人的大坑,反应过来后马上猛地把各自的脚缩了回去,站在原地满头大汗地低头死死盯着自个脚尖看,均不敢噤声了。
“不长眼的东西,连老夫人的路都敢拦。”竟是邢老夫人一直跟在身边的一个端庄丫鬟出了脚,她缓缓收回穿着绣花鞋的脚,目光发寒,话是对那半死不活的侍卫说的,可她冷冷地看着远处空无一物的墙头的目光,又似意有所指。
就是她那一眼,墙头背后暗藏的几个脑袋似有所觉,又默默地往墙根下挪了挪。
那是几个头皮正在隐隐发麻的驻守暗卫,要说他们也是万里无一的身手,至于这般战战兢兢,去怕一个小小的丫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