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点点头,伸出手来,母亲和我一人扶住一边,将他送入内殿,再回来时李睿还跪在地上,哀求般地唤“阿娘”。
母亲冷了脸,呵斥道:“圣躬不豫,正是你这太子监国秉政、担当国事之时,你却一心只想着妃嫔妾御,你自己看看,可像一个太子的样子?你这样子,叫陛下如何能放心将国家交给你!”
李睿还不死心,讪讪道:“可那是儿的正妃,未来的皇后…阿娘真要让一个妾生子母仪天下么?”
母亲松开我,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道:“妾生子又如何?当年陛下要立我时,朝臣们还嫌你大父是商贾起家,地位微寒呢,如今如何?你李家虽自夸门阀,号为陇西李氏宗亲,其实却是边陲武镇,素为山东大姓所不齿,宁为禁婚家,不为武镇妻,可如今当天子的是谁?名望虚高而内实潦倒的又是谁?你以为你的尊荣富贵源来何处?一个虚幻的姓氏么?”
李睿讷讷不能言对,只好将头俯下去,草草一礼,起身时道:“若阿娘执意,那儿也只好认了。可是阿娘能为儿取太子妃,却未必能为儿生太孙——儿告辞。”说着便赌气般要冲出去,我只来得及唤一句“阿兄”,便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却是母亲一巴掌打在李睿脸上,将他整个人都打得懵了,竟不及捂脸,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脸上被打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很快便成了一个清晰的巴掌痕。
所幸殿中人早都退出去了,室内只剩下婉儿与我,我忙低了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眼角却不住向前瞟视,余光看见婉儿从角落里走出一步,站在了殿中明暗交界之处。
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李睿道:“你就是这么和你母亲,和朕说话的?”
李睿白了脸。他大概从未想到母亲会这样对他。
他也终于想起来去捂脸,手伸到一半,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了骇怕的脸色,连脸也忘了捂了,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低声道:“儿错了,求母亲…求天后陛下恕罪。儿…愿取韦氏为正妻,以礼待之。”
母亲垂了眼睨他,右手手指微张,婉儿快步走到她身侧,恭恭敬敬地扶着她的右手走回来,母亲坐在了父亲刚才坐的地方,挥一挥大袖,让婉儿退开,一手依旧搭在我身上,一手放在案上,淡漠地道:“你们小夫妻间如何相处是你的事,朕只要一个好好的儿媳,承继宗庙,居中处惠,贞顺守礼,安抚六亲,懂么?”
李睿将头叩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臣恭聆圣教。”将要走时,我叫住了他:“阿兄…向阿耶讨的韦欢?”
李睿低眉不语,母亲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笑着向我解释:“你阿耶想一次为他将正妃和良娣都置了,所以问他可有中意的人选,我想陛下尚在病中,太子初立便选一妃两御,似不大妥当,所以谏止了。韦欢在宫中两年,识进退,有胆识,且侍奉贵人、处置宫务,亦十分得体,选做你阿嫂,日后将这后宫交给她,我也放心。”
我又问:“阿兄喜欢她么?”
李睿不解地看我,偷偷看了母亲一眼,闷闷道:“容貌中上,性情尚可,算是…喜欢罢。”
母亲不动声色地将拂了拂袖子,看他道:“喜欢就好。”又揽了我问:“兕子喜欢韦欢做你阿嫂么?你和韦欢这么熟,日后若是有谁欺负了你,你阿兄又不好出头的,你便寻她去,六郎只你这一个妹妹,她这做阿嫂的,于情于理都该照顾你。”
我垂了眼道:“若有人欺负我,我才不要找别人,我只管找阿娘来,要阿娘为我做主。阿娘是天后,比太子妃要强多了。”
母亲失笑摇头,又来捏我的脸道:“痴儿,阿娘老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日后这天下是你阿兄阿嫂当家,你要靠着他们过日子,等新妇进了门,要好生侍奉,不可因她曾做过你的下仆,就对她不恭敬,切记秉持姑嫂之礼,懂么?”
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也不知是为韦欢,还是为我自己,眼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忍不片刻,便自顾自地滴落出来,母亲捧起我的脸,将手指擦过我的眼角,看了一眼手上沾的泪水,讶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哪来的机灵,一瞬间便扑进她怀里:“阿娘没有老,阿娘要照顾兕子一辈子,兕子不要韦欢做阿嫂,兕子只要阿娘。”越哭越觉伤心,越性大声号啕,将眼泪鼻涕都擦在母亲的衣服上,心痛如绞,眼前不断浮现出韦欢的影子,几次都差点脱口说出“我喜欢韦欢,六郎不喜欢韦欢,阿娘就将韦欢给我罢”,到最后却只能抱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娘”。
母亲和李睿都被我吓住,李睿迟疑地上前,小心翼翼地瞥母亲,等她准许,方伸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叹气道:“阿娘一向康健,必然千秋万寿,永享福禄,兕子不要伤心了。”
母亲对他这官样话似很不满,哼出一声,道:“国事繁冗,你回宫理政去罢,若非要事,不必特地过来禀报。”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却亲昵地搂了我,抚摸安慰,用尽了百般耐心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