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笑道:“我也正嫌人多,莫不如叫他们把席撤了,挪床过来,我们四个都坐床上,边说话边游戏,若是玩累了,还可倚窗赏花。”见我们都无异议,便叫人挪了坐床,将长行棋盘放在中间,她们两个、我们两个各据一边坐了,崔二的侍从秀奴与阿欢的侍儿七七两个站在楼梯口等候。
崔明德等从人都被远远遣出去,方看阿欢:“不知四娘特地提起木兰骑的军纪,是往日见了卫中有不法事、阿绍却未曾留意,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一说话,独孤绍便又直直地去看阿欢,阿欢一笑,慢悠悠道:“木兰骑为阿家钦选之仪从,十六娘又治军严明,麾下并未见不法之事。”不等独孤绍绽出笑,又补道:“不过这只是以宫人选充蹴鞠仪仗事而言。倘若当真如府兵那般,晨起出操,至夜方休,未必人人都能尽心听从,何况宫人之供奉,较之军中远为优厚,背后牵扯又多,操练不成,还能退还本宫、出入自由,十六娘这‘蹴鞠使’又只是职分,不是常设之官,恐怕十六娘未必能令行禁止、如身使臂。”
独孤绍默然无语。崔明德眸光闪烁,盯着阿欢道:“然而便是金吾、百骑,也未必便如四娘所说,日夜操练、军纪森严。”
阿欢笑道:“若十六娘志向只仪仗侍从,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罢,可是照我看来,十六娘之志,似乎远不止于此。”
崔明德淡淡道:“侍从至尊、充任仪卫,乃是军中人人所至为想往,阿绍以女儿之身而能充此大任,已是儿妾之极,还能更有怎样的志向?四娘多半是看错了。”
阿欢笑道:“那便是我看错了罢。”举子行棋,才下一着,却见独孤绍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我,沉声道:“四娘说得没错,我的志向的确不止于此。”
崔明德蹙眉叫了一句“阿绍”。
独孤绍定定看她一眼,她便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忘了你家里还指望你传继宗嗣。”
独孤绍嘟哝道:“我又不是不成亲。”被崔明德一瞪,便罕见地蹙了眉,叹息一声,垂头不语。
阿欢在几下碰了碰我的手,我知道她的意思,看看独孤绍,又看看崔明德,轻声问道:“在二娘心里,家族便这么重要么?”
阿欢又碰了我一下,我捏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一拍以示抚慰,眼睛则看着崔明德和独孤绍两个,这两人此刻都是一脸惊愕,仿佛我患的不是心痛类的“心疾”,而是癫病类的“心疾”一般。
崔明德很快便恢复常态,挑眉看我:“二娘觉得家族不重要?”
我笑着避开她的言外之意:“一姓一氏,传承千年,固然有许多值得珍惜之处,族人亲戚,自小一处长大,感情深厚,亦是好事。可是家族毕竟是家族,族中所有人都只是亲戚,是外人,自己家人才是真的家人。倘若家族真的有那么重要,为什么人总愿意将自己的产业功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族子?倘若家族真的那么不可分离,为何高门大姓中总有那么多纠纷,隔上几十年,又多半要分宗另房,以别亲疏?”
对面两人将眉头拧得更紧,阿欢见我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便反握住我的手,凉凉地又补了一句:“若真按宗法,独孤公最好是选族子为嗣,他却偏偏要为十六娘招赘上门,想必在他心里,自己的女儿们,到底还是要比那礼法、宗族重要得多。”
独孤绍露出深思之色,崔明德却直起身道:“妾还要回去抄经,先告辞了——还是要多谢公主替两位弟弟选官,日后若有差遣,但遣使传话,凡力所及,决不推辞。”
崔明德一告辞,独孤绍便也别过,只是行步迟迟,意有未尽,走到院中,又抬头来看我们,我见她如此,转头去看阿欢,与她相视一笑,同路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