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五年八月初一。
“世子,沈夫人来了。”云听楼的厢房外,顾飞敲了敲门,随即禀报道。
裴宥放下茶盏,微垂的眉眼里沉着暗戾的冷光:“请她进来。”
梁氏前几日才得了沈晋战死沙场的消息,尽管朝中体恤颇多,可如何能抚平她失去一个儿子,还是失去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的伤痛?
今日要出门见人,她特地敷了几层粉,还是遮不住眼底的青黑和面上的憔悴。
见人进来,裴宥淡淡扫了一眼,即便对方算是长辈也未起身。
倒是梁氏很是恭谨地朝他施了一礼,裴宥才极低地笑了一声:“沈夫人请坐。”
梁氏有些忐忑,这個外界传闻清高孤寡,极难相与的裴世子,为何才刚刚从江南回来,就突然约她私下见面?虽沈高岚如今也是朝中二品大员,可到底寒门出身,背后没有门阀倚靠,更没有世家支持,国公府这样的皇亲国戚,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因此尽管心情不佳,她也忍着丧子之痛前来。
“沈夫人倒也不用如此伤心,府中不是还有一位大公子?”裴宥一脸冷漠,看起来对她没有丝毫同情,“叫沈灏是罢?翰林院的侍讲学士?”
“谢世子关心……”
“沈夫人会错意了。”不待梁氏话说完,裴宥冷笑一声,“我不是关心你,是提醒你。”
梁氏神色有些苍茫:“世子这话是……”
“沈家的二公子已经折损了,沈夫人该不想大公子也步二公子红尘,令沈家后继无人罢?”裴宥并不想与她绕圈子。
梁氏面色已由苍茫转作仓皇:“世子这是何意?还请世子指条明路!”
“倒也没有别的。”裴宥掀着唇角,“只是沈学士年轻时作过几首诗,我门下几个门人来禀,似有对陛下不满的策反之意。”
梁氏大抽一口凉气,忙跪下:“世子明鉴!灏儿寒窗多年,与晋儿一般忠君爱国,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梁氏已经反应过来。
哪是沈灏真有策反之意?文字博大精深,一文能有百解,若有人刻意曲解,尤其是裴宥这种,六元及第,深得百姓信服,陛下宠信的状元郎,他说有,谁敢说没有?
“裴世子!民妇愚钝!还请世子为民妇指条明路啊!”一想到沈灏也会丢掉性命,梁氏的眼泪喷涌而出,“只要能保住灏儿,世子要民妇做什么民妇都万死不辞啊!”
裴宥凉凉看着梁氏,任她哭得涕泪纵横,也无半分动容。
一直到她的抽泣声小了些,裴宥收起在桌上轻敲的五指,不咸不淡地睨着她:“沈夫人,沈晋年纪轻轻战死沙场,贵府上的温氏,你待如何?”
梁氏只当是沈高岚在朝堂上得罪了这看来温和实则冷戾的世子,不想他话锋落在了温氏身上。
温氏……温凝?
那个克死晋儿的扫把星,温府被她克得家都散了,她自然要好好折磨几年,解了恨再将她赶出沈家!
但如此歹毒的想法,她怎会当着裴世子的面说?
便道:“温氏还年轻,但她与晋儿总角情深,待她为晋儿守足三年寡,民妇会为她另寻一个好人家……”
又不等她说完,裴宥直接打断:“你放她出沈家。”
他湛湛黑眸毫无情绪地盯着梁氏:“你放她出沈家,沈灏无恙。”
梁氏一时愣住。
裴世子这是冲着,是冲着……
“听明白了?沈夫人?”
梁氏马上反应过来,当即磕了个头:“民妇明白!民妇回府便办!请世子饶灏儿一命!”
裴宥冷冷盯了她片刻,站起身,恢复到平日的温润神色:“阿凝丧夫心殇,这些扰她心绪的事,就莫要与她提了。”
“世子放心,民妇必守口如瓶,民妇……”
裴宥一息都不想与她多待,又是不等她说完话,提步就走。
只是临到门口时停下脚步,侧首凝目:“这几日你若敢再动她一根头发,裴某保证,你沈府再无今日的好日子可过!”
裴宥睁眼,久违的头疼袭来。
又做梦了?
八月初一,然后呢?
他由榻上起身,知道想不起来,便也不再去深想。
总归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此时正是下午,江宁府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但还有一些公文需要处理交接。
官驿中并无专门的书房,因此裴宥在自己的房中,公文则在房中的方桌上分门叠放。
刚刚不过小憩了一会儿而已,他重新坐回方桌前,只是刚刚拿起一本公文,眼前便闪过几个画面。
梦中的自己,像是见了沈高岚家中的那位梁氏?为何要见她?
一想便又觉头疼,裴宥按住太阳穴。
他已经有许久不曾做这种会带来剧烈头痛的梦,大概是从温凝嫁入国公府开始?至今两月余,就做了今日这一次。
“世子,世子!”门外传来顾飞开心得像要飞起来的声音,接着连门都顾不上敲,冒冒失失地冲过来,“世子,您快下去瞧瞧,夫人在楼下做冰糖葫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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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凝原也不想搭理裴宥。
二十好几,做了状元,当了官的人了,那么点事儿,竟然能置大半月的气。如此肚量,将来还做当朝首辅?
可转念一想,此人毕竟还是她半个金主。
钱老板那边虽已经没问题了,可接下来她想要大量囤积“石荧”,还是得靠他手里的银子。
虽说上次他同意她可以绣十个八个那价值两千两的香囊,可万一他一个生气,反悔了怎么办?
罢了罢了,还是哄着点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