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凝到底约了段如霜去京郊看马戏。
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想透彻。
就像当初裴宥说与她“做交易”,要她嫁他那一次。理智上她很清楚,裴宥这个太子之位,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简单,想推就能推掉。
即便他能推掉,其实……
他很适合做太子啊。
他聪颖机智,运筹帷幄,无论瑞王还是四皇子,才华能力都远在他之下;
他胸有抱负,说得出“不入世,何以救世”的话来,必有他所追求的宏图大业;
他亦心有百姓,无论是江南学堂,还是岭南疫症,都鞠躬尽瘁,亲力亲为。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太子,也没有必太子那個位子更能让他施展拳脚的了。
只是情感上,她一想到那高高在上的东宫,想到他将来甚至……会是一国之君,她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想找段如霜聊聊。
段如霜为人处世向来通透,与她聊一聊,兴许会有不一样的思路。
两人直接约在京郊斗兽场。
马戏团约半年会来一次京城,每次都会租赁斗兽场的场地。
大抵也因着这几日在家中憋闷了,一出京城,温凝便觉心中开阔许多,再一看那精彩的马戏表演,整个人也跟着开心起来。
“温姐姐,这些人好生厉害!如何做到的?”
段如霜更是第一次看马戏,难得抛掉平日里“掌柜”的那份沉稳,兴奋得脸颊有些发红,“那么细的竹竿,那样多的银盘,居然这么久都未掉。”
“刚刚那头狮子,好可怕我的天!可它居然那么听话,驯兽师懂兽语吗难不成?!”
温凝难免想起在江宁的花魁之夜,与裴宥一起看街上杂耍时的情景。
哈,幸亏这次没同他一道来,否则岂不扫兴死?
“哇!!!”
老虎跃过火环,温凝跟着众人一起惊呼。
两人此次出门并未换男装,这会儿看得尽兴,帷帽都有些戴不住了。
放眼望去,现场来了不少女眷,都陆续将帷帽或面巾取下,便对视一眼,干脆也都取下来。
“温姐姐,如今大胤的民风是越来越开放啦。”现场人声鼎沸,段如霜扯着嗓子在温凝耳边道,“你上次去药坊也看到,大嫂都不用换装,直接出诊啦。”
自岭南疫症后,嘉和帝当真推进了医女在各医蜀的地位,发了政令允医女入医蜀当差。
何鸾与家中商议一番,温庭春当即允她做了京中第一位铺中坐诊的女医者。
自此京中经常看到医女的身影。
然后莫名的,街道上抛头露面的女子也越来越多了。
看起来一个小小的变动,却无形中让天下女子的束缚又松动了许多。
“是啊,再过几年,说不定我们经商也不用换装了!”温凝回段如霜。
上辈子段如霜也是以女子的身份经商,可到底离经叛道,引人非议。
可这辈子,长此以往下去,说不定……女商人也能和女医者一样,名正言顺地出入各商会。
温凝很自然地又想到裴宥身上。
瞧,一个英明的君主,造福的是天下的百姓。
裴宥做太子的话,嘉和帝的衣钵,她信他是可以接住的。
看完马戏,两人一并回城,温凝拉着段如霜与她一道用晚膳。
“温姐姐不回府陪世子用膳吗?”段如霜惯来的“懂事”。
“他近来公务繁忙,晚膳都不在家中用。”温凝摇着段如霜的手臂,“一起罢一起罢,正好有些事情想叫你帮我出主意。”
段如霜一笑,自然不再推辞。
两人去了新开的一家岭南饭馆。
岭南疫症之后,嘉和帝不仅拨了银两,减免了税收,还从各方面拉动岭南的经济。以至京中一度对岭南商品颇为追捧。
岭南饭馆都应声而起。
“温姐姐碰上什么难题了?”段如霜坐下就开门见山。
温凝托着腮:“如霜妹妹,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事有首尾,只能顾一头’?”
段如霜想了想:“温姐姐好记性。”
温凝苦恼道:“眼下我有一件事,明知顾不了两头,却还是想要一个两全其美,以得圆满,你说该怎么办?”
其实她大概知道自己为何会心中不畅。
到底是因着上辈子那些阴影。
这件事换在其他女子身上,一个四品小官的女儿,飞上枝头做了太子妃,想必欣喜不已,与有荣焉。
可她自重生以来,对未来的设想从来是——自由。
她要许许多多的自由。
她要将上辈子被禁锢的那十来年都弥补回来。
为此她宁愿嫁给毫无门第可言,甚至已有子嗣的鳏夫。
可太子妃这条路,与她心中所想,相去甚远。
顶着一个太子妃的头衔,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出入街头,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经营她的酒坊和药铺,亦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一个不高兴了,跑回娘家躲一躲。
她的余生会变成一个比上辈子大一些的房屋,再大一些的房屋。
只消想一想,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她能叫裴宥不做这个太子吗?
裴宥与她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恨不能天天与她黏在一块儿。
她若开口,裴宥那个乖张的性子,大抵真能撂担子不干了。
但她不能啊。
他明明会是一位很好的太子,他明明就是正儿八经中宫嫡子,他明明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她没有道理因着一己之私,叫他放弃自己的责任和抱负,去选一条更加崎岖的路。
就是在这两相冲突间,温凝始终想不明白。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道理她都懂,仍旧无法坦然地接受。
“温姐姐,这话说得不甚详细,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呀。”段如霜抬手便给她倒茶。
裴宥的身世尚未公诸于众,而且此事关乎社稷,她不方便与段如霜直说。
“就好比……”温凝想了想,“你碰上一个十分心仪的男子,他亦与你情投意合,你与他已互许终身,可有一日你发现他家高门大户,容不得你外出做生意,你不舍放下他,又不舍放下生意,该如何抉择?”
段如霜拿着茶盏,侧了侧脑袋:“温姐姐的意思,是想在这二者之间求得一个圆满?”
不待温凝答复,她便笑起来。
“温姐姐,其实无论如何选,都不得圆满的呀。”
段如霜清透的眸子望着温凝:“无论如何选,未来总会碰到不顺遂的时候。”
“若选了心上人,夫妻之间难免会有摩擦,后宅大院也总有不如意的地方,那时便会想选错了吧,为了他连最爱的生意都放弃了,不该如此的。”
“若弃了心上人选了生意,做生意又哪有一帆风顺的?遇到踽踽难行的时候难免又会贪恋曾经与心上人的温柔缱绻。”
“人心便是如此啊,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但再想一想。”段如霜顿了顿,道,“若选了心上人,未来未必不会事有转机,碰到比‘做生意’更让我感兴趣的事情;若选了生意,未来也未必不能在生意场上,碰上更合我心意的男子。世事本就无常,何必画地为牢,站在当下,就将自己的未来圈死?”
“若是我,无论作何选择,想清楚,看明白,让将来不留遗憾,不心生怨怼即可。”
段如霜缓着嗓音一句句道:“其实反过来看,无论如何选,都能得圆满呀,端看自己如何想,如何做罢了。”
温凝当然不是要做“选择”。
她的又又姑娘那么好,她怎么会将他放在天平上,让他成为可能被放弃的一方。
她只是试图从段如霜的想法里,找到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不留遗憾么……
她心中其实有一个微小的,蠢蠢欲动的想法。
可裴宥……大抵是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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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至三月十八?为何?”
勤政殿内灯火通明,嘉和帝执棋的手顿在空中。
裴宥微垂着眼睑,面色平静:“东宫尚未筹备妥当,不必匆忙入主。另,昭和的婚期在二月底,待她出嫁再昭告此事,于她更有益处。”
嘉和帝抬眸,望着眉眼淡漠的裴宥。
倒未想到他还会为昭和考虑。
前些时日昭和自请和亲塞外,他虽有犹豫,到底还是应了。
昭和的亲事拖延至今,原本是想将她放在膝下多宠爱几年,不想出了这样的变故。
她若嫁在京中,待太子之事昭告天下,难免令她处境更加尴尬。
但嫁去塞外,无论如何她都是名义上的公主,大胤强盛,她便不会被苛待。
“那便三月十八罢。”嘉和帝点了头。
昭和虽不是他亲生的,毕竟宠了这么些年,当年之事更不能怪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他是愿意为她多筹谋一些的。
至于那东宫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