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飞一时茫然,今日还来得及上值么?
他是一直在此候着,还是该趁空下山去工部告个假?
慈恩寺的禅房内,晨光熹徐。
一缕青烟在薄暮下冉冉向上。
慧善大师盘腿坐于蒲团上,闭着眼,轻轻捻动手里的佛珠。
裴宥同样盘腿,正坐在他对面。
虽不如大师那般善目出尘,却也眉眼淡薄,形容沉静。
“施主终究是来找贫僧了。”慧善眉发皆白,声音亦有些苍老,“不知施主如今,可得偿所愿?”
裴宥轻轻垂眸:“当年晚辈桀骜,还望大师莫怪。”
慧善笑了笑:“贫僧与裴施主的缘分不是一日两日,何处来的怪罪?”
“大师慈悲。”裴宥神色平缓,“如今晚辈已得圆满,再无奢求。只若不弄清前因后果,到底对不起她。”
“大师得窥天机,想必也知道我说的‘她’,是何人罢?”
慧善凝眉片刻,叹息:“裴施主,既已得圆满,何不放下?”
裴宥只道:“由她背负所有,不甚公平。”
他早该想到的。
梦中被擦去的记忆,一见钟情的姑娘,从不曾梦见过的温凝。
从前他认定温凝不是小雅,因为她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因为她那娴熟的绣活儿。
更因为……他认定,她若是小雅,不可能不与他相认。
可他都知道她亦有一些奇遇,知道她大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并不愉快,且与他有关。
她因着这些经历做出种种事情使他厌她恶她,因着这些经历躲着他,甚至惧着他。
偏偏,他没有再往前想一步。
是不是因着这些经历,她刻意隐瞒了她小雅的身份?
一直到她将破绽送到他眼前,他才肯去正视。
她大约不曾想到,当年因着她一句“一枚鸭蛋乘风破浪”,他回去翻了许久的书籍,才知在一些临海的渔村里,会亦“鸭”寓“压”,以“面”寓“浪”,在面条上压一枚鸭蛋,寓意出海时乘风破浪,平安归来。
因此,只是她极为随意的一句话而已,却叫他印象深刻。
已经在马车内平静了整晚,裴宥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仍未平息。
原来温凝,就是小雅啊。
难怪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难怪她眉眼之间,与她那般相似。
难怪她甚至知道,用冰糖葫芦来讨好他。
那他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他到底做过怎样过分的事情,才让当年那个心大如天的小姑娘,绞尽脑汁地躲着他,避着他?由身到心地惧怕他?
裴宥狭长的眼尾,骤然变得殷红。
“大师,你我今生既有缘还能再见,想必其中仍有机缘。”裴宥垂着眼,声色轻缓,“晚辈并不想要糊里糊涂的圆满。”
慧善睁开眼,看了身前人片刻,叹口气:“请裴施主跟我来。”
慧善将裴宥带到了禅房后的一处厢房。
厢房看来与其他厢房并无异处,整洁清幽,门一关上,连寺内的靡靡佛音都隔绝在外。
“裴施主,一夜未眠罢?”慧善从香翕里拿了一根看来再寻常不过的香,点上,“不妨在此处歇息歇息。”
说罢,持着佛珠略行一礼,出了厢房。
一缕青烟笔直往上,裴宥淡淡扫了一眼,并未有过多犹豫,合衣躺上榻。
意识混沌,幽香入鼻,佳人入梦。
梦的第一场,由嘉和十四年的九月开始。
秋高气爽,阳光甚好。
裴宥带着顾飞从仁和药铺出来,一眼瞥见绸缎庄门口的姑娘。
姑娘同样抬眸,正好瞧见他。
疑惑之后莞尔一笑,拿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小雅。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快步过去。
小姑娘低眉敛目,端庄行礼:“温氏阿凝,见过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