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她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个奶奶对她的冷漠。
而是她竟然质疑她作为一个女孩子一直以来坚守着的信条。
迎着周围那些异样的眼神,她眼眶里有眼泪在打着转,却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
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
钟苓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
眼泪是最珍贵的东西,只能留给最深刻的悲伤和最完满的幸福。
她绝对不会在别人践踏她尊严的时候流下眼泪。
绝对不会。
“你滚吧,去找你儿子。”
钟苓子声音嘶哑着,回到了出租的屋子里。
将老妪的行李和衣服一件又一件扔出了门外。
钟姝儿在旁边看着她,轻轻抹着眼睛。
“我以后再来找你,我跟你姓。”
老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在门外骂了两个多小时,各种难听的话不堪入耳。
很难让人相信,这竟然是奶奶和孙女之间的对话。
钟苓子坐在床上,呼吸时整个人都在颤抖,肺叶像是老旧的风箱,呼呼往外漏着风。
晚上,她特意叫了开锁公司的人来这里换了一把新锁。
“姐姐,奶奶也不要我们了吗?”
钟姝儿坐在她的身旁,小手拽着她的胳膊。
“嗯。”
钟苓子轻轻应了一声,低垂着眼帘,咽喉和肺腔泛起阵阵疼痛。
“那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不要我了?”
钟姝儿看着她,目露胆怯,像是走失了的一只小鹿。
“不会的,我说过了,我不会不要你的。”
钟苓子将妹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
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她看着那个男人毅然决然地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那个冗长的弄堂。
她在他的背后喊着爸爸,让他不要走。
那个男人连头都没有回过。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谁都是靠不住的。
靠山山倒,靠人人倒,最后只能靠自己。
他们都不要妹妹,如果她也不要。
那妹妹该怎么生存呢?
第二天清早,钟苓子带着钟姝儿,坐上了一趟去乡下的车。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去乡下,外婆家。”
“可是外婆好凶的,莪们不去外婆家好不好?”
钟姝儿有些害怕。
“我们就去看看,如果外婆不欢迎,我们就走。”
钟苓子安慰道。
她印象中的外婆对她们姐妹俩的态度不冷不热,总是面无表情。
或者说,外婆对谁都这样。
钟苓子记忆里,那个老婆婆很少笑,钟姝儿也很怕她。
梧桐川,南方的某个不知名的农村小镇。
进村的路是从田野上踩出来的小径,下过雨后总是一片泥泞。
小车总是开不进去,轮子准会陷进地里,行人走一趟,鞋上就要多一斤泥。
低矮的平房成排地坐落在河岸边,烟囱里升起寥寥炊烟,天上的云在风中徜徉。
今天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来了两个陌生的旅客。
钟苓子走在村落的路口,四处张望。
村子里有些人家用宅基地修了两层的楼房。
远远地看去,能从那些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满是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种着小麦和油菜的农田。
“好几年了。”
她颇有些感慨,牵着妹妹的手,沿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
偶尔可以看见扛着锄头,戴着草帽务农的老人,佝偻着背,光着脚走在小路上。
穿过小路,面前豁然开朗,姐妹俩进了一座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里。
在一座楼房前,有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前,削着马蹄。
钟姝儿远远地看着,就缩到了钟苓子的背后。
“没事的。”
钟苓子摸了摸她的脑袋,带着妹妹走了过去。
“外婆。”
钟苓子今天穿的很规矩,没有打耳钉,也没有戴美瞳,素颜出面,衣服也很朴素。
因为外婆不喜欢那些装束。
老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久久无言。
“叫外婆。”
钟苓子摇了摇钟姝儿的胳膊。
“外婆!”
钟姝儿怯生生地道。
外婆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下头削着马蹄。
她的手很利索,刀很快,削掉的皮连着不断很是好看。
盛满清水的盆子里满是雪白的马蹄。
“好几年没见了,给您带了些礼物。”
钟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将一些水果和罐头放到了她面前。
外婆平静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刀顿了顿。
“找我这个老婆子有什么事吗?”
“有,姝儿需要您照顾。”
钟苓子叹了叹气,艰难地开口。
外婆看了钟姝儿一眼。
钟姝儿赶忙抱紧了姐姐的胳膊。
老人拿了个小马扎过来,放在了她面前,示意让钟苓子先坐。
钟苓子坐了下来,将家里的情况详细的说了一遍。
她说的时候,语气总是很平静。
外婆也平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麻木了一般。
钟姝儿蹲下身,看着盆子里的马蹄,好奇地眨巴着眼睛,舔了舔嘴角。
见外婆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于是伸手抓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
很脆,还特别甜。
小姑娘捂着嘴巴,托着腮,赶紧扭过头,腮帮子鼓鼓的。
老人看着,眉梢的皱纹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目前的经过就是这样,爸妈有了新的家庭,谁都不想管她。”
“我要上学,还要打工赚生活费。”
“爷爷奶奶骨子里就重男轻女,从来就没把我们当家里人。”
“我真的,不知道可以找谁去帮忙。”
钟苓子说着,眼睛有些迷惘。
她说了很多话,好像把自己这十七岁以来,所有想对家长说的,对这个世界说的,都说给了这个老人听。
她太需要一个人去倾诉了,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是否有用心听。
外婆只是自顾自地削着马蹄。
钟姝儿时不时拿起来一个偷吃,捂着嘴,小心翼翼地观察外婆的反应。
见外婆似乎没有发现,于是也变得大胆起来。
很久之后,钟苓子停了下来。
外婆始终一句话没有说。
就在她以为等不到外婆的回答时,外婆开口说道:“走吧。”
很决绝的两个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钟苓子愣了愣,旋即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还是没有人能让她依靠。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这就走。”
钟苓子这就起身,准备带着钟姝儿离开。
钟姝儿嘴巴还在偷偷咀嚼着,腮帮子鼓得跟河豚似的。
她看着盆里的马蹄,有些舍不得。
“唉,我是说,让你带我走。”
外婆叹了叹气,悠悠地道。
“您说什么?”
钟苓子愣愣地看着她。
“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应该能撑到这小馋鬼长大。”
外婆看了一眼钟姝儿鼓起来的腮帮子,淡淡地道。
“谢谢,外婆。”
钟苓子大喜过望。
外婆摆了摆手。
“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人呐,活一辈子就是受苦。养了儿子女儿,还要帮忙养孙子孙女。”
外婆收拾的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衣服,一个荷包。
进城的车上,钟姝儿美滋滋地吃着马蹄,笑得特别开心。
钟苓子和沉默寡言的外婆聊着天。
“大舅和二舅他们呢?没有回去看您吗?”
外公走得早,外婆在乡下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
“几年没回来了。”
“我们村子里都是些老家伙了,年轻人谁愿意回来啊。”
外婆说着,将一个荷包塞给了钟苓子。
“他们每个月都会给我打钱,我针线活不错,接了些刺绣,也攒了点钱。”
“你拿着。”
“姑娘家在外面没有钱,容易走歪路。”
钟苓子接过那个荷包,轻轻抿了抿嘴唇。
进城后,看着六楼的楼梯,钟苓子赶忙说道:“我换一个地住吧,您腿脚不方便。”
“没事,我每天去赶集都走几里地,身子骨还硬朗。”
外婆满不在乎地摇头。
当天中午,钟姝儿吃到了今年最丰盛的一顿饭。
外婆给她做了好吃的粉蒸排骨,特别香。
“好好吃,外婆做饭好好吃!”
钟姝儿吃着,嘴边还粘着饭粒。
老人家不说话,只是削着马蹄,温柔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