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碧江听见此话,不由得愣了愣。
他当年参加科考之时,便去官府换了名字。
侥幸榜眼及第之后,世人多以表字相称。
知道他原名徐碧江的人,少之又少。
今日怎么会从这个半大孩子口中问出来?
徐碧江看了贾琮半日,才轻声道:“是,老夫正是徐碧江。”
贾琮被原身留在这副躯壳之内的血脉影响。
猛地一阵心头酸楚,胸膛涨涨的发堵。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除贾府之外的血脉亲人……
郑重撩衣跪下,拜伏在地。
口中轻声唤道:“不肖外甥贾琮,拜见舅父……”
他这一跪。
徒垚戚有禄都吓了一大跳。
就连徒埩那天生反射弧极长,反应慢无数拍的,都瞪圆了一双牛大眼睛。
粗壮手指挠着头发,看看贾琮,又看看山长。
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徒垚眉头紧皱,自言自语。
“舅父?”
“瀚辰书院山长是琮哥哥舅父?”
“不对啊……”
“三伯嫡妻不是原太子太傅之女?”
“记得还是母后手帕交……”
“怎么徐山长又会是舅舅?”
他当然知道贾琮平生最不爱下跪。
除非是血脉至亲。
此际将近正午。
书院院门,阳光满眼,浓荫匝地。
不远之处的长江之上,风声呼啸,涛声大作。
徐碧江身上宽袖长袍,在江风中猎猎生响。
良久。
徐碧江颤声问道:“你不是金陵贾琮?”
“怎么会是贾恩侯那混账的儿子……”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四人学籍履历。
只是看见首辅杨季与林如海亲笔荐书,知是故人子侄,才带着教习讲书等人亲自迎了出来。
贾琮缓缓抬起头。
一双桃花眼里满含眼泪,轻声道:“不肖甥儿原籍金陵。”
贾氏在金陵本是望族。
除了跟宁荣两府去神京的八房,金陵原籍还有十二房。
子嗣繁多,不胜枚举。
而玉字旁总共才多少字,是以重名者众。
徐碧江更是压根不知道家姐膝下还留有一子。
更完全没有想到这金陵贾琮,便是贾赦那混账的儿子……
“先……先……先起来说话。”
徐碧江亲自扶着贾琮起来。
左看右看,上上下下,不断打量贾琮。
贾琮虽然面容极似贾赦,但是毕竟是徐碧溪亲生儿子。
徐碧江依稀从这少年脸上找出几分昔年家姐的模样。
一颗心“突突”乱跳。
似乎要将眼前这个少年的形貌,深深刻在骨子里。
良久。
徐碧江才艰难问出口:“琮儿……你娘她可还好……”
这些年来。
哪怕他金榜题名,榜眼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
都没有再踏进过荣国府半步。
烟月变幻,白云苍狗。
他从神京辞官,选择归隐江南。
算来已是十年之久。
其实心里早已隐隐约约感觉家姐徐碧溪未必还在人世……
毕竟没有确切消息……
如今看见这自称外甥的小少年,又岂能不问?
那個温柔沉静,笑容恬淡的女子,是他一母同胞的手足至亲……
世间唯一亲人。
贾琮紧紧抿着嘴唇,半日才缓缓开口。
“年前得蒙圣人恩典,追封生母贾徐氏五品宜人……”
徐碧江脑子里到处黄钟大吕轰然齐响!
“追封……追封……”
几若站立不稳,连忙死死扶住贾琮肩膀。
满眼滚下泪来。
“老夫就知道……”
“就知道贾恩侯那个纨绔小白脸靠不住……”
徐碧江背过身去,不让人看见他满面泪痕。
只听见隐隐约约的呜咽声,从江风里传来。
“姐姐好糊涂……”
“当年瞎眼看中贾恩侯……情愿自降身份,嫡女为妾……”
“……我徐家……只有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如今……只更是剩老夫一个……独木难支……”
“贾恩侯……你这混账……”
“待老夫回神京……势必不与你干休……”
他又是愤怒,又是悲痛,将多年儒家养气功夫忘了个一干二净。
揽着贾琮一行哭,一行骂。
老泪纵横。
跟开始那个风度翩翩,气质儒雅的中年帅大叔,直是判若两人。
那些教习讲书早已看得面面相觑,远远避开,半步也不敢靠近。
自家这个山长可不是好招惹的人。
那个什么贾恩侯,今次估计难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徐碧江才收了眼泪,牵起贾琮的手,轻声问道:
“徐能,绿竹那小丫头可还在?”
贾琮笑了笑。
“徐爷爷在神京帮我看着银楼铺子,冯妈妈倒是来了金陵。”
“如今就在荣国府老宅。”
“下回休沐,我带她来看舅父。”
徐碧江抬头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江心。
“冯妈妈?”
“就连绿竹那小丫头也嫁人了么?”
他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要问贾琮。
只是当着这么些人,不知道如何开口。
沉默片刻,才笑道:“琮儿,随舅父来,舅父还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是,舅父。”
贾琮跟着徐碧江走进书院深处,靠近幕府山下的院落。
那是徐碧江在瀚辰书院的住处。
他亡妻早逝,膝下并无一男半女。
贾琮已是他在世间唯一血脉。
徒垚三人带了小顺子等人,自随教习去荒字九号校舍放下行李。
打扫铺陈不提。
直到起更时分,贾琮才两眼红红的回来校舍。
戚有禄跟徒垚心内都是八卦之火熊熊燃起。
连忙问道:“怎样?怎样?山长都说了什么?”
“到底是不是舅父大人?”
娘亲舅大。
贾琮这位山长舅舅一认,但凡他要对贾琮来日之路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