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孙弘呆坐在地,一脸错愕还未散尽,胸口翻腾喉咙发堵,忍不住捂嘴剧烈咳嗽起来,忽觉满口腥甜之气,摊开手掌一看,痰里竟夹杂着血丝。他顿觉呼吸一窒,几乎晕了过去。 韩焉微微一笑,伸手被少君搀扶着站起,身姿还略有摇晃,语气却是沉稳不移:“其实邢坤此事,不足为韩焉计较;政见不合,亦不会让韩焉耿耿于怀;至于丞相两面三刀的人性,更不足让韩焉挂心。” 公孙弘气若游丝,无力地看向韩焉。 韩焉故作委屈地扁扁嘴:“我无法忘怀的是,丞相为何帮着邢夫人步步紧逼,以验血之法,诬陷刘卉紫。丞相,真是对不住,我韩焉,就是这样一个对私人恩怨斤斤计较的人。” 公孙弘忽然想起半年前,自己曾在陛下面前为给瑞云夫人验血而与他人据理力争。彼时邢雨诗手中证据确凿,他也确信瑞云夫人是匈奴人,虽然并不认同这个匈奴人真的会对朝廷有所威胁,但为以防万一,他还是利用在朝威望鼓动了验血一事。 他记得那日,韩焉闻讯而来踏入大殿时,狠狠盯着自己的模样。 而眼下,韩焉旧事重提,竟称呼瑞云夫人全名。 这——公孙弘看向韩焉,好似猜到了什么。“你……忤逆犯上,竟与姬妾私相授受,我定告诉陛下……”公孙弘说着,再次翻江倒海地咳嗽。 “好啊。”韩焉回头笑着,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事一般,“丞相尽管去,就看陛下——信我,还是信您。”他瞥向公孙弘的眼角带着不明的笑意,在少君的搀扶下缓缓向门外走去。 门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布满湛蓝的夜空。 “大夫不怕丞相真到陛下面前抹黑你与二夫人?”少君道。 韩焉斜睨少君:“‘二夫人二夫人’的叫这般顺口,我看是你想抹黑我吧?” 少君抿唇一笑。 “公孙弘最善见风使舵明哲保身。此事他就算拿得准,也不见得敢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当前最主要的,便是从此事中全身而退。” “那为何不将邢夫人所做之事一并告诉丞相?”少君问。 “邢坤如此吃里扒外,足够让以清廉标榜自身的公孙弘颜面尽失了。且邢夫人一介女流事属后宫,不如耐心等待后宫的办理。”韩焉道。比起直接处理掉,他更愿意留下一个两个人供他观望取乐。 “起风了。上车吧。”少君说着,吩咐旁人扶韩焉上马车。 “哦。”韩焉微微一笑,踩上仆人递来的脚凳,在奴仆的搀扶下钻入马车中坐定。待少君也坐定后,他再次开口,“你寻了谁游说取证?” 少君回道:“东郭咸阳。” “齐国盐商?”韩焉看着少君,见少君点头,忽地一笑,“好。” 冷宫里,灯光幽暗,床榻冰冷刺骨。 邢雨诗奋力砸门直到筋疲力尽仍但无人回应,只剩声嘶力竭的冤屈叫喊。 这里是,冷宫。门窗紧闭,无人照拂,处处冷眼,冷宫……想当年,她集荣宠于一身,令皇后闭关思过,借此坐上了后宫协理之位,斗倒了瑞云夫人。而今,怎就被打入冷宫了?不,她不甘心,不甘心……她要反抗! 身子用力一挣,邢雨诗恍然睁眼醒来,直直望着屋顶,双眼久久无法聚焦,额头细密的汗珠渐渐会聚成一滴又一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良久,她绷紧的身体才松懈下来,也终于有力气唤了一声“萍儿”。 萍儿自外间赶来,见邢雨诗又是一身虚汗,便知她又做了噩梦。 “夫人,最近是怎么了……”萍儿边问着,边扶着邢雨诗喝水。 “什么时辰了?”邢雨诗问。 “四更天了。”萍儿道。 就着茶碗浅浅一啜,邢雨诗的头脑逐渐清晰。 为什么会梦到打入冷宫?那是令她深深恐惧的地方,为什么呢? 太医冯公忽然携家眷消失,干祖父公孙弘丞相忽然大病不起;而昨夜,就在睡前,邢雨诗接到父亲从宫外递来的书信,言兄长邢束竟然已知晓家中涉足盐铁生意一事,并拿此事威胁逼迫父亲同意他娶李芳华入门,两人各执己见数日来僵持不下,邢束的叫嚣声也越来越大。 邢雨诗心烦意乱,睡意全无。她撑起身子倚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烛火。如此许久,天还未亮透,她便使人向宫外带口信,打听丞相公孙弘为何忽然染疾,是何疾病有无大碍。另一头,又使萍儿请旨,安排出宫回家省亲。 驾车出宫,不过晌午便回到家中。一下马车,邢雨诗便迫不及待地踏进院门,奔着邢坤常在的书房而去。然而事出突然,邢坤并不知女儿要回家,不在家中。邢雨诗正急着,却见邢束悠闲自在地从一旁晃出。邢雨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兄妹关系,极力压抑了一番怒火,上前向邢束问好。 邢束也不敢怠慢宫中的夫人,忙以大礼回之,而后嬉笑:“不知妹妹为何突然归来?可是这家中——”邢束别有意味地看了邢雨诗一眼,“有何不放心之事?” 邢雨诗冷哼一声,转过身向屋内走去:“听说兄长大喜将至了?” 邢束哈哈一笑:“妹妹也知道了?”他说着略显得意,每每想起那证物账本,便觉得从今起能在妹妹面前抬起头来,“前些日我已将她送回会稽家中,过些日我去提亲,顺便将芳华引给妹妹认识。” 邢雨诗由着萍儿服侍解开棉袍,而后毫不客气地落了主座,并不理会邢束。 见妹妹落了主座,邢束略有不悦,悻悻地坐到了一旁,看着邢雨诗自顾自地饮热茶暖身,他不自在地看向别处,以掩饰心中的不满。 “兄长最近可是长了能耐了。”邢雨诗突然道。 邢束抬头,见邢雨诗正斜睨着自己,心里顿时毛了起来。但转念一想那账本,又有了底气,淡淡一笑:“能耐不敢说,为兄自小便不如家妹你。而今依然望尘莫及。” “兄长不必跟我谦虚,你若没能耐,怎敢跟父亲叫嚣。”她说着冷笑,“我问你,这可是李芳华叫你这样做的?” “与芳华自是无关。”邢束辩白道。 “与她无关?”邢雨诗说着,眯起眼睛,凭邢束这头脑,如不是有人蛊惑,又怎会想到去发掘家中的机密,以此来要挟父亲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若真是李芳华蛊惑,岂不是证明,李芳华多少知道自己家中之事……过去查访多次,虽确实核对了此女的身份,但此女周身像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外壳,再多的信息无从查找。当时觉得怪异可又无可奈何。如今若此事真与她有关的话,那这女人岂不是不简单…… “妹妹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芳华与我真心相待,又怎会居心叵测!”邢束说着,又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既是家中秘密,我自然是会守口如瓶……”还未说完,便被邢雨诗打断。 “你可有将此事,告知李芳华?”邢雨诗道。 邢束见妹妹表情如此严肃,本来觉得无所谓的他,忽然有点迟疑。但见邢束迟疑,邢雨诗便明白了七分,登时一股火涌上心头,不等邢束作答就拍案而起:“你以为单凭丝绸生意,能让你二十载以来衣食无忧肆意挥霍?多年来父亲辛苦打下这片天地,还不都是为了你我!你怎如此糊涂,为了一己私欲,要陷父亲于不义!你让父亲今后怎么办,让我在宫中如何自处!”邢雨诗说着,伸手示意萍儿赶快更衣,“快,我要去商号寻父亲,托人快查清李芳华的身份底细!” 邢束闻言不悦,噌地站起横在邢雨诗面前厉色道:“别处我可让着你,就算不让我当这家也可,但不许你等欺侮李芳华!” 正在这时,外面守家院的奴仆奔跑进入。 萍儿适时地挡在邢雨诗身前:“大胆奴仆,怎还未许久擅自闯入!” “回夫人话……”奴仆跪在堂前,“盐号、盐号……”他说着,瞥到邢雨诗一脸厉色,忽然不敢说话了。 “说。”邢雨诗见奴仆神色匆忙,心知定有急事。 “回夫人……盐号那边递来话……”奴仆忙道,“齐国东郭先生……到长安了……” “他?”邢雨诗瞪大眼睛,“他来做何事?!”邢雨诗清楚记得,朝廷盐铁官办起步时,邢坤谋划插手官盐买卖一事,曾意图收买东郭咸阳与之合作,东郭坚决不从,邢坤只得又花重金与他达成协议:东郭对曾收买一事守口如瓶,与邢坤划定地界,在东海岸范围内经营盐买卖;再令东郭假造单据装作提供齐国盐资,实则由邢坤暗中掌握西北盐湖资源偷梁换柱,利用长安盐商,垄断了中原大部分食盐买卖。因盐铁官办从长安实行,虽齐国盐资丰厚但暂归私有,东郭也乐得自由便接受了此建议。 “适才盐号寻家翁不得,只得托人送信至家中……”奴仆并不明白东郭咸阳至此,为何让邢雨诗这般慌乱,只是按吩咐将信简自手中递给邢雨诗。 邢雨诗展开信简一看,用力摔到地上。 “夫人,这东郭咸阳做了盐官,不是正好么?”萍儿在邢雨诗耳边悄声说,不解她气愤何事。 “他过去面对万金的好处,都那般坚决,不肯直接参与。而今又怎可能突然改了主意!何况是弃商从政这样突然的决定!”邢雨诗紧握着拳头,“先搞明白,是谁将他从东海的齐国请来的才是。” “发生了何事?”一旁的邢束一头雾水。 “与你无关。”邢雨诗狠狠瞪了邢束一眼。待更衣完毕,她由萍儿扶着向门外匆匆走去,经过邢束身边时扔出了一句,“我就看你如何娶那李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