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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断尾求自保

邢雨诗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亮,便硬撑着浑浑噩噩的身子,起来听宫人报消息。    听罢,她愕然。果不其然,丞相家中断绝了与她的书信往来。过去每逢初一十五,她都会写上信简问候干祖父公孙弘,但今日,公孙弘竟直接将自己的书信拒之门外。    邢雨诗呆坐在原地。    但是她明白,她没时间再发呆。两行清泪忽然流下,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笔墨一来,修书一封。三言两语说明情况,一言不孝,二劝父亲三日内尽散家奴早日离开,三言此书读毕焚毁。    此番事出,若查出她有插手其中并故作隐瞒,罪责自不必说。纵使查不出,也会以此连坐,到时便真如梦中所见,上缴印鉴玺授,除了封号入了冷宫。重则,搞不好人头落地。    纵是千般不愿,为了前程,也不得不如此而为。    对不住。邢雨诗心头默念,眼泪不住地往下滴。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听她所言焚了竹简,而后着手准备逃离。关键时候,父亲从来都会听她所言,这次,也绝不例外。    信简送出,邢雨诗便大病不起。无法向卫子夫问安,任谁邀请也不与人往来。如此持续了三日,直到这天傍晚,刘彻闻听赶来探望。    刘彻一进门,见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邢雨诗正强撑着坐起意欲行礼,连忙上前稳住了邢雨诗,令她不必见礼。    刘彻一探邢雨诗额头,不由得惊叹:“怎如此烫手,”他回头责问萍儿,“都不会照看夫人吗?”    “陛下……”邢雨诗拉住刘彻,“不怪她们。”她宽和道,“臣妾有请太医,也按医嘱治疗吃药,不见好转也不怪她们。”    “唉!”刘彻心疼地叹了口气,坐在榻边轻轻抚了抚邢雨诗额头,“你身体常健,不常有恙,怎这次一病不起。”    邢雨诗苦笑,沉默良久后,才降头转向里:“许是——遭了报应了……”    “报应?”刘彻不解,“何出此言?”    邢雨诗依旧面朝床里,沉默不言,只是渐渐传出了抽泣之声。    “看着朕说话。”刘彻一阵心忧,将邢雨诗的身子搬正,却见她已满面泪痕,“这又是怎么了?”    “陛下,”萍儿上前道,“太医说夫人这是急火攻心,忧思成疾,陛下——”萍儿的话还未说完,邢雨诗就撑着身子翻身坐起,指着萍儿要求她住嘴退下。    “可是夫人——”萍儿似乎不很甘心,但见邢雨诗有所命令,只好住了嘴,退到一旁。    刘彻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萍儿,又扶着邢雨诗:“可是有心事,需要朕帮助?”    “不,不曾……”邢雨诗由刘彻搀扶着双臂,低头抽泣道,“承蒙陛下关爱,一切……都好……”    刘彻又转向萍儿:“那你说。”    萍儿张了张嘴,看看邢雨诗,又看看刘彻,一脸为难,竟也渐渐红了眼眶。    “德儿,你可是有事瞒着朕?还是受了委屈,你说,朕给你做主!”刘彻边说,边抬起邢雨诗的脸,见她双眼哭得通红,不由得一阵怜惜。    “陛下……”邢雨诗亦是梨花带雨伤心欲绝,“若是、若是德儿犯了重错,陛下,可会原谅德儿……”    “哦!”刘彻闻言,刻意轻松一笑,“我还道什么大事。你一向识大体,能犯何错。朕给你做主就是了!”他抚了抚邢雨诗头顶,却没想到这一下让邢雨诗由抽泣变成了哭诉。    “陛下……”邢雨诗不顾刘彻的阻止,硬是从榻上挪下了身子,跪倒在地,“德儿有负陛下重望,未能以身作则,不配这协理之权……”她说着,跪爬着取出了自己的二品玺鉴,双手捧着跪行至刘彻面前,“请陛下收回!”她双手高高举起。    刘彻一脸惊讶:“你这是——”    邢雨诗抽了抽鼻子,压下了喉头难以抑制的哽咽,声音却还是因哭泣打着颤:“妾原想,继续隐瞒着……可思来想去,不能因一己之利误了国家大事。妾先奉还玺授,待陈明罪责,再请陛下处置。”说罢,原地深深叩首。    萍儿见状,也赶忙跪到了一旁。    刘彻莫名其妙,但见邢雨诗表情坚决,便也不再与她争执,示意她言明话里何意。    “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德儿曾回家省亲。其实突然省亲,是因为接到了父亲的家书。”邢雨诗说着,低下了头,“家书言……言……”她头越来越低,似乎不很敢说。    “说吧。”刘彻许道。    “家父说,要遣散家奴,即日出城远走高飞。也劝我与他一道,说家中出了事,就算我逃过一劫,今后只怕在宫中也不好过。”邢雨诗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明何事,一时心急,便请了愿回家劝父亲。但回到家中并未见到父亲,却辗转从兄长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刘彻皱了皱眉,转过身去悄声使了个颜色。不多时,杨得意轻声入殿。刘彻在其耳边细细吩咐完毕,杨得意便又出了殿。    “继续说明。”刘彻道。    低着头的邢雨诗,听着杨得意出殿的脚步声,抽泣适时地转为哭泣:“我对不住陛下,竟不知家中钱财是由此门道而来,过去还因家中富庶、能为屯兵屯粮做贡献而引以为豪,甚至心中还隐隐觉得自己出身富贵,优于其他宫人,现如今想来,真是讽刺啊!”    刘彻闻言,沉寂的表情看不出情绪,道:“哦?那你说,你知道的,家中钱财的门道,是什么?”    邢雨诗听着他明知故问的语气,心里一凛,心道:前朝果然已在着手处理此事,可为何她半点风声没听到,而刘彻也不曾在她面前显露分毫?面上,仍做出一副将获重罪的绝望模样:“是……盐铁……”    “那你可知,”刘彻低下头靠近,“是怎么个卖法?”    邢雨诗连忙摇头:“德儿不知……但德儿知道,这是大罪……德儿未能劝得住父亲,他执意要走,但如此一来,我也要昧着良心过一辈子,我做不到……”说着,泪水再次满面,“我希望,父亲能,亲自赎罪……德儿也会替他赎罪……”    刘彻一笑,伸手抚了抚邢雨诗的发顶,扶她起身:“德儿啊!”他说着,拥她入怀,“别怕,别怕。”    “父亲他……会如何惩罚?可还能保命?”邢雨诗泪眼朦胧地看向刘彻。    “放心。”刘彻安慰地一笑,“朕给你做主,你父亲与家人的性命,不必担心。”    “那便好……”邢雨诗说着,拥进刘彻的怀里,“即便我入了冷宫,再不得见陛下,也值得了。”    “谁说你会入冷宫?不见朕,你舍得么?”刘彻调笑着。    “可是父亲他——”邢雨诗话还未说完,便被刘彻盖住嘴巴。    “若不是你,只怕他已潜逃成功罪上加罪了。”刘彻道,“德儿能够为了公道大义灭亲,朕为何还要责罚于你?”    邢雨诗满目感激地看着刘彻,拥着他的手臂逐渐收紧。    刘彻先是抚了抚邢雨诗后背迎合她的拥抱,而后捧起邢雨诗的脸,深深地望进她眼中。    邢雨诗本以为刘彻又是要调情一番,期盼中不由得红了脸。却没想到,刘彻幽幽地开了口。    “你是个聪明人,深明大义,”他缓缓道,“不似你父亲,愚钝之极。”    这原本赞许的话,却不知为何,让邢雨诗的脊背一凉。她定了定神,再次细看向刘彻凝视的目光,幽黑、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邢雨诗强作笑容转开了脸,顺势依偎到了刘彻怀中。    看在邢雨诗的面子,刘彻从中周旋一番,最终邢坤被令解散家奴、尽数上缴家财,念其过去捐助军饷有功,免受皮肉刑罚,即日离开长安贬为庶农,三代内不得从商。而邢家所有丝绸商号、乃至其秘密交涉的盐号,也借此收归朝廷。    抄家当日,邢雨诗远远藏在路边的马车中,看着家门人来人往却始终不敢上前,这一天下来,她说不清是何感觉,只是觉得随着家产被清算,心也被掏空了。    直至傍晚人去楼空时,她才鼓足勇气下了马车向着大敞的院门迈去。    门已无人看守,她踏入门槛,眼见昔日富贵热闹的宅院,而今如遭了洗劫一般一片寂寥空空如也,冬日枯干的树枝,更衬得落寞与荒凉,越向里走,周身不由得愈发无力,心痛得好像要抽在一起。她不敢相信,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宅院,用惯的所有物件,而今都不再属于自己;殷实的家底,也一夜之间不再。    那是父亲一生的积蓄——从无到有,每一桩每一件,都倾尽了父亲的心血。而今,竟在忽然之间,在她未察觉的时候,就变作他人囊中之物。就好像一个长了虫的苹果,心早已开始被咬烂,但是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让她猝不及防。    而那悄悄作祟的虫,就是平阳公主和韩焉!    “萍儿,”邢雨诗扶在萍儿臂上的手渐渐攥紧,“是不是我错了?”    萍儿未做声,顿了几秒,转了方向道:“夫人——”    邢雨诗顺着萍儿手指的方向,见不远处的长廊中,邢束正背对自己坐着,呆呆地看着天空。她转了个方向,可是刚迈两步,却又迟疑着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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